第十章【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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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下】 法孝直说人生苦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周公瑾说人生苦长,是“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马季常说人生苦长,是“人生自古多曲折”。司马仲达说人生苦长,是“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他们都说诸葛孔明是“人生苦于长”,其实孔明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或许他们都或多或少看到了从自己那个侧面理解的诸葛孔明的人生,或许他们不过是借着评论诸葛孔明的人生这个由头说出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声罢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过长了,但他确实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的太晚了。诸葛孔明向来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机关算尽算无遗策,所以他自然早在砸碎那瓶“向我心”,早在刘玄德忍着泪水给他系上那条旧围巾,甚至早在他们坐在驶向新野的那趟火车上,他从发间捻出一片粉白的花瓣时,他就已经预想到了他们的结局。这与他的感受无关,这是自然规律,二十年的时间是不可跨越的。 ——但也不是不可战胜的。 周公瑾前往长安当天,刘公嗣照例在下班时间后来到首席执行官的办公室,把明天要向董事会做的汇报和高层会议的提纲给诸葛孔明审一遍。 仿佛小学生背课文一样紧张的刘公嗣结束了他的汇报“预演”,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诸葛孔明的评价。“人事安排那一部分写的不错,但明年的市场计划简单讲讲就行了,这个大家的会议手册上都有详细写。重点讲讲年末的会计结算问题,今年资金方面进出数额比往年大,而且之前就出了不少错漏,年终盘点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还有差不多也该开始准备安排年会了。过去两年公司周转不太顺利,年会都没怎么张罗,今年已经基本恢复常态了,又来了好多新人,该好好庆祝一下。” “继父放心,我已经开始准备了。”刘公嗣注意到这次诸葛孔明听完没有像往常一样眉头紧皱,斟酌着让批评的措辞更委婉些,他暗暗有些许雀跃,身子也挺得比刚刚更直了些。 孔明站起身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眼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欣赏地神色看着他,“公嗣最近确实在努力,进步很大。已经越来越有你父亲的样子了。” “是吗?”刘公嗣嘿嘿嘿地咧嘴笑着,只要到了诸葛孔明面前他不论多大都还是个孩子的样,全无董事长应该有的威严,“我和爸还差得远呢,只要能帮上继父的忙就好。” 不过也不非得要有什么威严。他爸走的不也是不霸道总裁路线嘛。 孔明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刘公嗣。刘公嗣年岁渐长,看着倒比小时候看着更像刘玄德了。或许不是相貌上的变化,而是气质、年龄上的变化让他与他的父亲更接近了。毕竟老年人的时间是几乎静止的,而年轻人则每天都在成长——他也是很快就要成为丈夫,甚至父亲的人了。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成长,但有些东西又好像一直如此。他想,或许正是因为有变的东西,那些不变的东西才格外可贵。 “天晚了,我送继父回去。” 按孔明的本心他是不希望刘公嗣这么做的,况且已经是这个时间,地铁已经不怎么挤了。只是他向来争不过这父子俩,仿佛是遗传的天赋,不论是刘玄德还是刘公嗣都有办法让诸葛孔明妥协,他也只得由着刘公嗣拉着自己,在为公嗣为他打开车门时郑重地道了谢。 路上刘公嗣跟他说起他二叔明年下半年就出狱了,因为异地审判和服刑都是在河北进行,离邺城不远,曹孟德整天给他各种寄衣服寄被子寄吃的,退休之后更是三天两头就跑去探监拉着他回忆往事,搞得他二叔烦不胜烦。又说起他三叔在他未来的岳母,五十多岁仍然温婉迷人的夏侯夫人,和他的未婚妻,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父亲的气概,五岁就把她义兄关坦之关安国加上她亲哥张兴国一起打得哭爹喊娘的张星彩(就武力值而言刘公嗣在他们这一代的排行中根本入不了张星彩的眼)联合干涉下终于戒了酒,尝试着适应正常的退休老年人生活,却意外解锁了自己的美术天赋。目前每天按时到老年大学报道,进行工笔美人画的学习,上个月老年大学办画展,他的画还被一个匿名买家购置一空。他三叔虽然嘴上没说啥,一副“区区小事不值一提”的表情,但据张星彩说当天张翼德一整天都在哼着完全听不出调的小曲儿。 诸葛孔明没告诉公嗣那些美人画全堆在他的公寓里。画的是不错,但他也不能真装裱挂起来——那些美人各个长得跟夏侯夫人一个样,他怕引起误会。 刘公嗣和张星彩的婚事定在明年冬天,等关云长三年刑期结束之后举办。子龙曾经跟他开玩笑,说没想到这办公室恋情会遗传,诸葛孔明只是笑笑,不说什么。公嗣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孔明知道自己这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刘公嗣肯定第一时间知会他爸,但他从没问过孔明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回家,也很少跟他讲刘玄德如何如何,只是定期会把刘玄德每一季度的体检报告给他一份。但这也没差,刘玄德并没因为卸任就完全淡出员工们的生活,诸葛孔明总能在偶然经过某间办公室的时候偶然听见他的名字。或是某某员工生日的时候前董事长给他发了个红包,或是某某员工家里有亲属生病前董事长自掏腰包垫付了医药费,一切似乎都和刘玄德在任时没什么区别,只是“董事长”前头加了个“前”字。 把周公瑾送回酒店后诸葛孔明发现有一辆白色的老爷车停在自己公寓楼下直到半夜。他是不可能看错的,那绝对就是刘玄德的“的卢”——“的卢”是车的名字,诸葛孔明既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车起名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车起一匹马的名字。不过据说这是男人的浪漫,曹孟德也有一辆名叫“绝影”的老爷车,关云长有一辆名叫“赤兔”的超跑(也是不远透露姓名的曹孟某送的),赵子龙有一辆名字叫“夜照银狮子”的摩托车,而司马仲达那辆被改装的啥也看不出来的黑车叫“乌孙”。这倒是很适合他,在诸葛孔明心目中没有人比司马仲达更适合“乌龟孙子”这个名字的人了。 诸葛孔明以前也不怎么喜欢开车,反正有人愿意给他当司机,他的驾照也都用来给刘玄德扣分,马季常出事之后更是再也不开了。别有用心人因此议论他是怕马季常“冤魂报复”,孔明听见了只当是笑话。这样说的人根本不了解马季常,他若真有魂魄飘荡于世,是断不会干索命报复之类的肮脏事的。诸葛孔明了解那个会笑着叫他“老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宽慰他、在他奏响的乐曲中陷入永眠的年轻人——其实马季常去世那年已经三十七岁,儿子都小学四年级了,早就不是个年轻人。但他记忆中的马季常永远是那个会为自己的白眉毛显老而忧愁的少年。 其实孔明心里最天真、最隐秘的一部分倒暗暗希望马季常真有“冤魂”。那样也就不用他每天晚上睡前都忍不住想起季常,只是希望能在梦里见他一面。 他没问过刘玄德对马季常的死有什么想法,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不能碰的心伤,只是那时候同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们都没有谈论这个的时间,等有了时间,孔明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两年中他只字面意义上“见过”刘玄德一次,便是在季常的墓前。那天诸葛孔明推掉了公司里所有的事情,一个人徒步来到墓园,却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他气色好多了,眉间也不再有那么沉重的心事,倒比还在公司时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那天不是马季常的忌日,也不是生日,更不是什么跟逝者有关的节日,所以来看季常的只有他们两人。事实上,马幼常、马季常的妻子儿子还有父母应该都不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因此他的确没有想到刘玄德竟然记得。 那一天是季常加入季汉的日子。 孔明不知道刘玄德有没有看见自己。或许看见了,或许没有,他都只是在墓前静默了片刻便离开了。孔明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仿佛用玻璃杯盛着一杯开水,一开始有些烫,但隐隐的疼痛褪下去之后却是一阵炙热的暖流顺着血管迅速传遍全身,让人忍不住一阵战栗,仿佛打开了什么闭塞依旧的脉络。 当他看到楼下那辆影影绰绰轮廓不分明的白车也是这样的感觉。 刘玄德那辆老爷车年头颇久了,还是他在遇见诸葛孔明很久以前低价买下的。虽然是名车,但因为前一任车主开这车时出车祸死了,买主都嫌晦气。刘玄德之前是不知道这一桩公案的,他跟这辆车一见如故,价格又很低,没多想就买下了。知道以后孔明估计他心里也觉得别扭过,不过别扭一会也就罢了,他是真喜欢这车,虽然缺钱但也肯定不会把这“晦气”低价转卖,开着就开着了,这么多年倒是十分顺利,什么事也没出过。 那时诸葛孔明看见这车就气不打一处来,想下楼把刘玄德轰回家。肯定是为了李正方的事情放心不下他,身体都这样了还跟着他瞎cao心。他都换好衣服打算下去了,但把门打开却又停住了。 他把刘玄德轰回去了,那他该不该跟着他一起回去呢? cao心cao了二十年cao出三个支架还没cao够。孔明思索片刻后关上了屋子里所有的灯,然后回到窗边继续看着那辆车。过了大概两分钟,“的卢”车灯一闪,随后慢慢驶离了季汉的员工公寓,朝着他和刘玄德的“家”的方向驶去。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同样闪了一闪,被他扔出窗外的烟头。刘玄德抽了二十几年烟,竟真的说戒就戒了。关云长张翼德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简宪和更是开了赌局,下注刘玄德最多能坚持多少天。押天数最多的是子龙,但也只有七天而已。诸葛孔明也背着刘玄德参与了进去,他押的是十年以上,赔率高达17.00,但赢了就能赚个钵满盆满。后来日子一长,刘玄德竟然真坚持住了不抽烟,简宪和就急了,整天在他面前假装一脸享受地吞云吐雾。 最后自然是关云长张翼德赵子龙简宪和孙公祐麋子仲全都输了,但诸葛孔明也没赢——第七年的时候庞士元不知道从哪打听到这个赌局就也横插了一脚,趁着他住院诱导刘玄德抽了根烟前功尽弃,但所有参加赌局的玩家一致赖账,纷纷抗议这么多年限于通货膨胀物价上涨等因素,此赌局已作废,庞士元则表示人证物证(刘玄德手上被烟头烫的疤)俱在,诸葛孔明要是不认账他就把他和刘玄德的事捅给媒体。最后还是害大家赔钱的刘玄德出来息事宁人(毕竟诸葛孔明不仅负责公司的财务也负责他个人的财务),以他包了庞士元一年的酒钱告终。不过刘玄德也就抽了那一根,此后的十多年不论遇到什么他都再没有诉诸烟酒过。 后来简宪和断断续续戒烟努力了几年还是以失败告终之后问过刘玄德,他戒烟有没有什么秘诀。刘玄德也不说,只是带着暗示性非常暧昧地瞅着诸葛孔明,弄的公司里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董事长每次想抽烟就去亲执行官”的谣言。 其实刘玄德真的没有什么秘诀,只是他的确是心性非常坚定的人。不论是戒除一个习惯,还是保持一个习惯,他都拥有令诸葛孔明惊奇和暗暗敬佩的毅力。 难道等待也成了他的一个习惯吗? 刘公嗣的车子渐渐停了下来,诸葛孔明看着自己公寓的窗户,灯是黑的——灯当然是黑的。他有些自嘲地笑笑,解开安全带。 “继父我就不送您上去了,我还得赶着去三叔家接星彩,她今天在那吃的晚饭。”刘公嗣下车很殷勤地帮他打开车门,“您回去以后可一定要吃饭,要不胃病——” 刘公嗣突然定住了,然后在半秒钟内完成了从喜悦到绝望的表情极限切换。“完蛋了。”他两眼发直地说,声音浸透了恐惧与懊悔。 “怎么了,公嗣?出什么事了?”孔明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刘公嗣吞吞吐吐了半天,比当年顶不住压力跟他爸坦白那包萝卜干是他的锅还忐忑,“我爸——爸他交代了我一件事,我……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当是什么大事。”都这么大人了,怎么一提他爸还吓得跟什么似的,“没事,公嗣最近很用功嘛,又临近年底公司里事情多,忘了也难免。”诸葛孔明刘公嗣看着跟小时候考了不及格不敢告诉刘玄德,又怕因为没有主动坦白刘玄德知道以后只会更生气,只能先跑到他这里求情时一模一样的表情,忍不住心又软了,“要不我跟你爸说说这事?他也是,你现在是季汉的董事长,又不是他秘书,哪有时间整天帮他干这干那的。” “不用不用,继父你可别,”刘公嗣苦着一张脸,“我明天自己去一趟银行就是了。爸好不容易能托我办件事,况且要是这么简单的事我都办不成,那也太给他丢脸了。” “这样吧,你也别单独跑一趟了,”孔明对他笑了笑,“明天公琰也要去一趟银行接洽贷款的事,我让他去之前先去找你吧,有什么事一块办了就行。” 孔明回公寓后给蒋公琰发了邮件也就没再细想这事。他前两天刚拿到刘玄德新的体检报告,一切正常,既然是要去银行左不过是需要提些钱,只要不是又要动什么手术都无所谓,因此第二天接到蒋公琰的电话时诸葛孔明反而有些意外。 “执行官,我现在在银行。贷款的事已经办妥了,不过钱大概明后天才能到账,到时候银行会通知。现在正在帮前董事长存东西。前董事长要求的存期是三十年,银行这边需要登记物品,但信封是密封的。您看是让银行拆开还是——?” 三十年?什么东西要存这么久?不知道为什么,孔明心里有些没由来的紧张,一种隐隐的预感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但那个念头太快了,在他来得及抓住之前就消失的无影无踪。“拆开吧。” 片刻后电话另一头传来一声轻轻的“咦”。 “怎么了?” “没什么,”蒋公琰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困惑,“是两枚戒指……或者说本来是戒指,但现在扣在一起分不开了。也不知道前董事长是什么意思。” 戒指。 诸葛孔明呼吸一滞,“什么材质的?” “材质?应该是铂金。很普通的款式。” 两年前刘玄德最后一次董事会开始前的那通电话是盗窃案的负责警员。他们找到了失窃的所有物品,唯独没有找到戒指。 “公琰,你现在就回公司吧,不用存了,把戒指带回来。” 蒋公琰显然有些意外,不过他向来是从不多问。半个小时后,那两枚相互扣在一起的戒指出现在诸葛孔明的办公桌上。 这倒确实是他的风格。附会的比喻,无聊的浪漫。孔明把玩着那两枚戒指,摩挲着内部新铸的那条金线,穿起了这两年种种过往的金线。 “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这样虚妄的事从来不是他和刘玄德所追求的。他们彼此相爱,但他们走到一起又不仅是相爱。“爱情”和他们之间的感情相比太俗气了。诸葛孔明这样想着,丝毫不觉得有任何自负或是夸大其词的成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毫不理亏。 他明白刘玄德这么做的理由,但他又为什么要把戒指存进银行呢? 诸葛孔明皱着眉环视着整个办公室,在目光触及桌角的日历时停住了。 办公室里的挂钟时针刚刚划过五,孔明紧紧攥着那两枚戒指,迅速关上电脑收拾好东西,锁上办公室的门。同一个楼层还在伸着懒腰聊着闲话不急着离开的员工们看到这一幕都惊奇地停止了交谈,一向不到八点不走人的执行官竟然破天荒地按点下班了。诸葛孔明顾不上对他们解释什么,只是对每一个向他道别的人回以一笑。 “今天的执行官好像有点不一样?” “好像特别着急……但是又挺高兴的?” “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吧?” 大家兴奋地议论着,一向冷静沉稳,总能在紧要关头安抚他们的执行官身上出现的罕见奋情绪也同样感染着每一个遇见他的人。姜伯约望着首席执行官匆匆远去的背影,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 从没见过执行官这样笑过。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能让他笑得这么舒心呢? 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肯定是能让执行官感觉幸福的事吧。 太好了。 想到这里,姜伯约也笑了。 诸葛孔明对着电梯旁的镜子正正领带,把一缕垂下的碎发插回鬓角整理好,小幅活动了一下酸痛的颈肩,浅浅地抽了口气,总算是散去了眉间些许疲惫的云翳。 “看到你就会觉得,人生哪里是苦短,分明是苦长。” 孔明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去,看见法孝直正站在身后瞧着他,于是笑笑,“法先生今天倒是按时下班了。”“执行官嫌我不敬业?”孝直似笑非笑,“怎么会,法先生工作无可挑剔。”诸葛孔明摇摇头,“个人有个人的工作方法,公司给出的上下班时间只是参考,如果能够提前完成工作,在这里呆着便是另一种浪费时间了。”“这话倒是对。”法孝直与他一同上了电梯,“我今天这是等着去机场接几个老同学来成都。一会还要带他们喝酒,就先留在公司了。你今天这么早走,这又是飞哪?”“飞哪?”诸葛孔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法孝直是以为他又要出差。恰好此时电梯到了,法孝直也来不及与他多说,匆匆与他告别后便跑向了他停在门口停车场里那辆颇为惹眼的跑车。 诸葛孔明看着法孝直攒了大半辈子的私房钱加贷款终于得偿所愿的那辆黎黑的保时捷718绝尘而去,叹了口气去搭地铁了。 六点四十三分,孔明撑着伞站在雨里。其实这把五折叠伞并不算大,他个子又高,只能勉勉强强遮住他,孔明甚至能感受到雨线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下雨天留客,这是天意啊。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家咖啡馆,勾起嘴角,然后头也不回地撑着伞冲进了雨里。 有一点周公瑾没说错,他确实是信运气的,但他信的是自己创造的运气。明明今天下午还是秋光明媚,到了傍晚却天降一场大雨,地铁停运,没有出租,硬生生把他困在了离家区区两公里的地铁站。那一刻他也如同二十年前第二次与刘玄德擦肩而过一样,想过这次是否也是冥冥之中有什么阻挡着他去见刘玄德,注定了分别仍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雨急了起来,孔明握紧雨伞光滑的手柄,更加快了脚步。 或许有,或许没有,这都无所谓,二十年前刘玄德并没有因为之前的两次遗憾而放弃,他们最终还是见面了,因而有了后来发生的一切。 那么今日也是如此。 他清楚他终究要背负着刘玄德的梦想、季汉的未来,还有他留给他的一切一个人走下去,他们终究要在未来或远或近的某一点分别,死神削铁如泥的镰刀斩断几十年相互缠绕的羁绊,如同砍刀一棵棵苍天的柏树。 他要在这最后的不知道还剩下多少的时间里回到他的身边去。如果等他回到公寓刘玄德已经走了,那么他就回家找他,不管花多少时间,用什么方法,他今晚一定要见到刘玄德,就像二十年前的刘玄德从新野跑到南阳,从白昼等到午夜只为了见他一面一样。 有一瞬间诸葛孔明觉得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消失了,一切都在迅速后退,只有他一个人在疾步前行。越下越急的雨模糊了周围的景物,恍惚间,他走进了自从夷陵谈判结束以后的两年。 他看着会议上自己听到刘公嗣的质疑时脸上遭到背叛般的震惊和痛苦。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所有的流言、诋毁和中伤都无关紧要,时间自会证明一切。但在他心里至少下意识地认为刘公嗣是会全然信任、支持他的,这也是他无数个苦熬的夜晚为数不多的安慰。 ——他清楚展开夷陵谈判并非是刘玄德意气用事,季汉必须赶在孙吴恶意收购荆州分公司前拖住他们以回填荆州损失的资金,夺回对荆州分公司的完全控制权。他也清楚当时的季汉上下人心惶惶,需要一致对外的行动重新把内部团结起来。他明白刘玄德是对的,刘玄德也清楚这样具有争议性的决定需要他拍板,但他没有,他不仅没有,还公开反对刘玄德前往夷陵,这无疑影响了许多游移不定者的态度。在他唯一一次意气用事离开家的那一夜刘玄德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背影,并没有追上来。 那时候的刘玄德,和此刻的他是一样的吧。 他看着目送马幼常离开办公室的自己在幼常离开后因胃痛跌跌撞撞地冲了药剂一口气灌下,支撑不住地蜷缩着身子靠在办公桌后。诸葛孔明想起还是个高中生的马幼常跟在季常后面冲他挥挥手叫他“老师好”,想起马幼常悄悄买了康乃馨藏在他的办公室却被自己错当成季常所为时在背后偷笑……他与幼常相识二十余年,心中早已把他和季常当作自己的弟弟一样,如今季常走了,他应该连着季常的那一份情分来对幼常,却不得不将他逐出季汉,孔明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刘封是刘玄德年轻时认的干儿子,创业多年相互照应,两人虽无血缘之亲关系却胜似亲生父子。尽管荆州变故刘封的责任不可推脱,刘玄德也终究放不下多年的情分。孔明清楚他心里的不忍,但刘玄德什么也没对他讲,于是孔明也不问,只是公事公办地向他陈述利弊,像每一次公司走到岔路口刘玄德犹豫不决时他所做的那样。最终刘玄德在他的建议下开除了刘封,并上诉检察院展开对刘封的经济调查,二人自此恩断义绝。刘封的案子终审结束那天刘玄德在外面呆到半夜才回来,诸葛孔明并没睡着,他听见刘玄德摸黑进了卧室,衣服都没脱就躺下了。他仍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孔明紧紧地抱在怀里,好像溺水的的人发现一块浮木。孔明觉得有点难受,但没有挣开,只是更紧得贴近他,在他有些凉的脸上轻轻蹭了蹭。 那时候的刘玄德,和此刻的他是一样的吧。 他看着刘玄德手术那天自己厉声把刘公嗣赶回家收拾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待他走后自己却仿佛被人抽去了骨头一样无力地跌坐在医院地长椅上,只是定定地凝望着昏暗的走廊上那一盏亮着“手术中”三个大字的红灯,机关算尽算无遗策大脑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来该向谁祈祷。五个小时的手术他始终紧闭双眼,只因为一睁眼就觉得医院的四面白墙哪里都写着刘玄德的讣告。 等刘玄德麻药劲过去的时间削了个苹果,本来这种机械性的工作做着做着心里也就慢慢平静下来了,但只要一移开眼看见刘玄德因为麻药而毫无生气的睡脸上死灰一片,他便忍不住颤抖着去摸那人的手腕内侧,感受到微弱的搏动时,他想大笑,想随便打电话给什么人,最终却慌慌张张地扔下苹果跑去了洗手间,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俯身把额头靠在大理石的盥洗台上无声地泪流不止。但当他从洗手间里出来,他只能擦干净脸灌了一罐像煮胶皮一样的自动贩售机卖的咖啡,甚至顾不上那个没削完的苹果。还有一堆的未接来电等着他回复,一堆的未读邮件等着他处理。刘玄德倒下了,他不能跟着倒下。 ——那天晚上他无比清醒地坐在一群喝的酒酣耳热的醉汉中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他忽然有些好奇喝醉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诸葛孔明愿意的话他可以做一本醉酒症候群图鉴,再写一篇探讨酒品与人品有无必然关联的论文,因为他总是清醒到最后照顾所有人的那个。最后他也没能得知喝醉酒是什么感受,倒是有幸得知了急性胃出血是什么感受,应该比喝醉难受,因为刘玄德每次喝醉了都只是看着他乐拉着他不撒手,现在看着孔明却表情可怕的好像要拔剑杀了他。不过还好那时候刘玄德身上最锋利的东西首先是他的眼神,其次是车钥匙,所以刘玄德即使杀意在强烈也只能等把他送到医院再动手。他或许可以跟医生商量着借把手术刀什么的,诸葛孔明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还是这样想的。 但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刘玄德心平气和地坐在他身边,依旧用他温柔而充满磁性的低沉声音问他为什么喝的这么多,孔明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刘玄德也没又从哪掏出手术刀来,只是点点头似乎一切如常,于是诸葛孔明也就当作一切如常地向董事长汇报他昨天晚上的战果。 那时的刘玄德,和此刻的他是一样的吧。 路边躲雨的行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惊讶地看着一个的男人撑着一把不大的伞在雨里疾步前行,他走的很快,几乎是小跑起来,偶尔还需要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旁观者甚至都为他担心别在雨里滑倒,那身裁剪十分得体的衣服虽然现在湿淋淋地粘在身上,但毕竟看起来很贵。他本人却毫不在意,甚至抿嘴带着可以说是期待的笑容,一片烟雨朦胧中眼睛显得格外明亮。 能赶上的。孔明想着,一定可以的。他感觉腿很酸,事实上可以说是有点腿软,两公里不算远,但毕竟下的雨不小,路上滑得很。他的脚很冷,但身上很热,后背上潮得能拧出水来,不知道是汗还是雨。他有些气喘吁吁地站在楼下,抬头看着自己公寓的窗户——灯还亮着,刘玄德没走。 他们还在新野的时候夜里刘玄德常和他说着话解乏,常常说着说着就激动地在屋里来回踱步,慷慨激昂沉郁顿挫地针砭时弊,批判大汉口口声声说自己做的是良心药却毫无良心,专会乘人之危,董事长刘伯和无所作为,首席执行官曹孟德居心叵测;又感伤国内医药产业落后,外国牌子垄断大病医疗,而自己虽然折腾了大半辈子也始终无所作为,空有一腔热血却连果腹安身的钱都没有。当说到这些的时候,还勉强算是年轻的刘玄德眼眶是红的,叹息也是潮湿的。但当他谈起谈到“平价医疗”的宏愿,谈到他和二弟三弟多年来东奔西闯积攒的那屈指可数的家当,他突然喜悦起来,这种喜悦在一个中年失意、寄人篱下的空头董事长身上是如此耀眼。 说实话,这些话诸葛孔明听过刘玄德讲无数遍了,但他从没觉得倦过。相反,每一次听到他都觉得热泪盈眶,都觉得那是近在眼前的未来,长安城棋盘般整齐的城市,车水马龙如光带般的街市都在他们脚下展开。 刘玄德想去的是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大部分人甚至不敢去想的地方,但诸葛孔明从来不是大多数人。他一定会到达那个地方,不管要花费多久,不管有多么疲惫,他是那一代人中最年轻的,他有时间,也有信心做到,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直到某一天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刘玄德已经再也不能跟上他了。他们之间的差距在二十年中一步一步拉开,等他发觉时刘玄德只能远远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开始的时候诸葛孔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他继续很快很快地走着,忍受着孤独、疲惫、流言、中伤,但他并不在乎那些,因为还有更值得他在乎的东西。 他在乎季汉。 ——他也在乎刘玄德。 在诸葛孔明心中他是可以很清楚地给这两者排个先后次序的,第一是季汉,第二是季汉,第三可能还是季汉。季汉不只是刘玄德的一切,也是他的,更重要的是它的存在对于太多人他甚至素不相识的人有太多的意义。他只有一次把刘玄德放在了季汉之前,而结果证明这么做并不非常正确。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来反思这个错误,最终诸葛孔明选择与自己和解。大概是他这十几年来老听刘玄德吹“我的孔明就是聪明”的枕头风,搞得他真以为自己总能明辨是非深明大义了。 其实他并不能真的把刘玄德和季汉分开,他也不需要把他们分开。诸葛孔明决心要完成刘玄德的梦想,他一定会带领季汉到达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所以刘玄德是一定要和他同行的。刘玄德在,他是季汉。刘玄德不在,季汉是他。 从前的诸葛孔明走的太快了,以至于那个他为之披荆斩棘的人已经远远落在了他的身后。所幸的是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终于走完了那人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替他走的那段路,回到了他的身边。这是自然,毕竟他是诸葛孔明,他比刘玄德高,比他年轻,比他走得快多了。 他可用不着二十年。 “孔明知道前天是什么日子吗?” “先生这是要考我。二十年前的前天,先生第二次来南阳找我。不巧我出了门,只见到了阿均。” 刘玄德听了这话却一愣,思索良久才默默点点头,扯起一个有些勉强的笑。诸葛孔明早就猜到了刘玄德要问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但他不会让他如愿的。 他在三十分钟内走了两公里半,腿都要走断了,可不是为了专门回来送刘玄德走的。 “是啊,孔明过目不忘,二十年前的日子也记得清清楚楚。”他终于舍得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已经凉下来了的普洱茶,仿佛要就着泡的有些久的茶水一并咽下去什么东西。“既然二十年前的日子都记得住,那么两年前的前天……”刘玄德垂下眼,“就更不会忘了。” “两年前的前天,是最后一次董事会,也是我正式搬进这幢公寓的日子。”诸葛孔明摊开左手,平静地看着自己掌心交错地纹路,“根据我国婚姻法规定,伴侣间持续两年以上因感情不和而分居,其中一方可以起诉离婚。”他微微偏过头,甚至有些笑意,“先生想说的,可是这件事?” 刘玄德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但这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可以算作回答了。 “所以你昨天才会让公嗣把戒指存到银行去。”孔明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如果那天晚上诸葛孔明在南阳的办公室灯光不那么昏暗,他或许就会发现此刻和那时一样,有些忐忑,有些做贼心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方才先生说这戒指是上个月才取回,也是谎话。你本来的计划是,我是肯定不会忘记这日子的,因此前天我一定会提前回来找你,那时再把戒指给我。那天你等我到很晚,我却一直没回来,因此第二天,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当天晚上,你就把戒指交给了刘公嗣要他存起来,因为那两枚戒指只是被非常匆忙地装在一个普通的信封里,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先生打定主意不再和我提这件事,但尽管如此,还是拿不定我的态度,所以方才特别提了曹孟德和荀文若的事情试探我。” 孔明握着那两枚扣在一起的戒指,静静地看着刘玄德。刘玄德也回望着他,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答,又似乎只是单纯地看着他,就像他以前每一次喝多了那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半晌他对着诸葛孔明笑了,眼里是多年不变的爱意与欣赏,只是眼角浮现出细密浅淡的笑纹平添了几分悲哀的意味。 “孔明说的一点也不错。”他轻声说,轻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说话的人此刻心中激荡的情绪,“我是什么也瞒不过你的。” “董事长说笑了。”诸葛孔明突然板起脸,看着刘玄德仿佛被这称呼刺了一下般浑身无法控制地一僵,有点于心不忍。不过他也是活该。孔明有点赌气地想,刘玄德根本不知道这两年来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摘下了那枚戒指离他而去,没有一夜不在回想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这两年来他的煎熬也总该让刘玄德尝尝其中的七百三十分之一吧。“董事长的心脏不好,不就把我瞒得死死的?我住院的时候你手心为什么烫了个疤你也从来不告诉我,那时候你明明后悔了,你不想再让我负责季汉的事情了,但最后你却让我做了执行官,这是为什么,你不是一直瞒着我?还有刘封的事,我让你起诉他,你就一声不响地去起诉了,你心里有多痛苦,多不愿意,甚至多怨恨那时候的我,不也统统瞒着我?” “我的确为这件事痛苦过,刘泌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我的确不愿意让他托付给我的孩子坐牢。但我从来没怨恨过孔明。”刘玄德突然打断了他,“而且起诉刘封的也不是我,是季汉的监事会。不论是我还是孔明,都只是在为了季汉做正确的事。” 是啊。为了季汉,他们都是在“为了季汉”。孔明本想笑,但最终只是紧绷的嘴角显得有些勉强地上扬了片刻,“是我该说对不起。” 刘玄德带着些愧疚和慌乱地看着他,想说什么,但诸葛孔明还不等他开口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不是要为我刚刚说的话道歉,我刚刚说的话是你去夷陵前我就想问你的,而我一直在后悔那时候我没有问。我是为我忘记了前天的日子向你道歉,这两天公司里事情太多了,先是李正方被辞退,那天周公瑾又正好到成都来,我不得不接待他……事情太多,即使是我也不能记住所有事。何况我这两年也的确感觉记忆力大不如前了。我那天回来之后看到你的车了,但我以为你是为李正方的是来的。这件事还是因为今天看到了戒指才想起来。” 刘玄德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没关系的,孔明千万别觉得自责,我多等一会也没什么。孔明——” 他连着叫了两声诸葛孔明的名字,却最终没有说下去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