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泼茶

    满堂侘寂，可闻落针声。

    宣政殿上历来如此，耐心告罄的暴君与七嘴八舌的能臣能足足织造出大半个晌午的沉默。

    三、二、一。

    沈枝意端着漆盘缓步走入，趴跪在地的臣子只能扫见合乎礼制的湖蓝色宫装下摆。

    噔——不算小声的脆响，漆盘被她随手放在桌案上。倒也是好脾气好耐性，她一声未吭，慢条斯理地斟茶，将白瓷茶盏递到面色阴沉的帝王手边。

    褚淮序眉目冷淡地扫了垂着脑袋的女子一眼，以手背扫落茶盏。

    温热的茶水泼了她一身。

    沈枝意面色不改：“陛下气恼，是奴婢的不是。奴婢来日定当好好精进茶艺。”

    褚淮序瞪她一眼，深吸一口气，“下次再见到你自作主张，朕砍了你的手。”

    被她这么一打岔，褚淮序对臣子的态度便没有方才那样凌厉。沈枝意托着红木漆盘，略略支起身，跪在地上行礼，方才出了殿。

    她跪在大殿之前，漆盘被随手搁置在一侧。

    直至晚膳时分，褚淮序瞥见桌上一碟糕点，捏了一块儿，闻见一股清浅茶香。

    白茶做的糕点，味甜微苦，她最喜欢这种。

    还能是谁做的？

    必然是沈枝意的手笔。

    再大的火都消了，偏拉不下面子。他在殿中来回踱步，将一碟子糕点捏得稀碎。

    头一回随侍的小宫女战战兢兢地伸手端那个碟子，一边颤着声音发话：“陛下，县主…枝意姑娘还跪着呢。今日的日头毒辣得很，是否要让姑娘先起来？”

    褚淮序随手丢下批奏折的朱笔，快步走出御书房穿过长廊，便看见跪坐在正中间的沈枝意。

    说是跪着，其实腰部并未挺直，臀部贴着脚跟借力。整个人看起来松松散散的，不成样子。

    这人精明得很，远远地瞥见他的影子便立刻支起身子跪好。整个人微微颤抖着，一副弱不禁风得要晕过去的模样。

    褚淮序下意识略俯身伸手，又立刻收手。他可没有要扶她的意思，只低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沈枝意。

    乌黑柔软的发丝被盘作发髻，素净的青玉簪子与不惹眼的朱翠发饰，尾部坠着的玩意儿微微晃动着。

    他撇开眼，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行了，别演给朕看。念在你认错态度良好，回去歇着吧。”

    沈枝意没吭声，只点头，一手扶着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动作还算顺畅，以至于褚淮序骤然伸出顿在空中的手看上去竟然有一丝滑稽。

    他赧然，故作镇定地背过了身，心里头也是少有的慌乱。

    他在殿上确实是急了，可也没做太过分的事儿、说太过分的话吧？

    褚淮序脑中翻腾无数情绪，也没觉得太愧疚。

    等到他这九转十八弯的思路回来了，再一回头——人早就一瘸一拐走远了。

    本想叫住她，好看看今日那些茶水是不是真烫到她了。

    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褚淮序攥着手，看了一眼人的背影，又垂眼看着自己手指捻着的那块冷硬糕点，也不知道心里头翻腾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

    但凡只要她肯吱一声呢，他又不是不肯给她赐药…给她上药也成啊。

    偏这人是个执拗又骄矜的，断不肯轻易对他低头。

    难啃的硬骨头。

    沈枝意才回了偏殿里头的宫女房，换了一身轻薄的棉麻衣衫。

    坐在床沿边，她小心翼翼地将裤腿挽起，露出一截嫩生生的细腿。膝盖处已经积攒了一团暗色淤青，仍是青色偏紫，手一揉便有种酸胀的痛感。

    今儿下午又晒又疼，就算在褚淮序面前有点做戏的成分，但这疼是真真儿疼在她身上的。

    暴君、暴君，民间没给错他诨名！

    她端起铜盆打算到井边打一点儿清水擦身，才支起身来呢，雕花木门就被一只手仓皇匆忙地推开。

    “枝意jiejie，您怎么还在这儿啊！陛下要您过去伺候呢。”

    真是好折腾人。

    沈枝意与来传话的小宫女四目相对，皆从两人眼中瞧见一点儿无可奈何。皇帝发话，她还能不去不成？

    平时跟他闹点儿小脾气就算了，真到这时候她可不太敢抗旨。

    今天敢泼茶，明天就敢砍她的头了。

    “真是祖宗…”

    咕哝着，她随手放下刚浸湿的锦帕，在小宫女的搀扶下拖着一双微微麻木的腿慢吞吞地、一瘸一拐地往褚淮序寝殿那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