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阁楼卧室的窗户能清晰地望见石白教堂的局部，深褐色的墙体镶嵌着圆拱形的木门，那里已经向进来礼拜的人们敞开，随着时间的推移，教堂里来往的信徒与游客逐渐增加，莱欧斯利甚至能听见隐隐约约的钢琴声。

    升至中空的太阳缓慢行进，少年站在窗边无聊地俯视如侏儒般的人类，若不是那骇人的光芒侵蚀了他的手臂肌肤，恐怕他还彷徨地待在这里发愣。

    “叩叩——”身后传来敲门声，很轻，似乎怕吵醒卧房中的人。

    莱欧斯利回过神，让自己遮蔽在墙壁的阴影之下，小臂下端被阳光烫伤的皮肤逐渐愈合，他拉上窗帘，卧室瞬间黯淡了几分。

    敲门声再次响起，这次，莱欧斯利主动过去开门。

    女人葱白的手差点砸在少年脸上，她忙乱地向后退了几步，才微笑道：“抱歉，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她端着的饭菜散发着淡香，莱欧斯利上下打量面前的女人，见她身穿修女的服侍，礼貌地摇头，少年将房门完全打开，给她让路。

    他说：“没有，神父大人醒来去祷告的时候，我已经起床了。”

    修女安雅走进屋，将手中的餐盘放在方桌上，她转身望向他：“你看起来好多，脸色也没有昨天那么差了，恢复得不错。”

    “谢谢您的关心。”莱欧斯利随手关门。

    安雅尽管如此说着，还是招手让他过去，摸了摸额头才放心，然后说：“幸好你昨天按时吃了饭和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那些饭菜，这些都是石白教堂的食堂做出来的，样式很多，但没办法让你一一尝试，所以我只挑了几个小朋友们爱吃的菜给你，如果不喜欢，中午也可以来食堂，和我们一起用餐。”

    按时，吃了……

    莱欧斯利若有所思地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可不记得昨天吃了那些东西。

    不过桌子上的食物的确不见了，他没过多关注人类的食物，现在听修女这么一说，想来应该是神父大人的手笔。

    他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为了不让修女知道他一口没动食物而伤心？

    这么想的话……那维莱特是不是有些太体贴入微了？

    少年对面前的修女多了几分不耐和厌烦。

    他恹恹地说：“感谢您的好意，我感觉有点头晕，应该还需要再休息几天。”

    安雅担忧地又要过来查看莱欧斯利的情况，少年有意地偏头错过了那只手的触碰，将一丝尴尬留给了女人。

    少年的视线带着极强的攻击性，这种芒刺在背的不安令安雅感到颤栗，她收回手，生硬地扯起一丝笑容，尽量安抚他：“确实应该多休息，既然这样，我稍后和神父大人说一声，延后你的出行吧。”

    “什么出行？”一提到那维莱特，少年猛地抬头。

    安雅来到门口前，半开门，说道：“神父大人早上嘱托我告诉你，午后要带你回家。今天天气不错，确实适合出行。”

    “呃……”莱欧斯利扶着额头，眉峰紧皱，他靠在墙边，摇头说，“还是不太舒服，修女jiejie，辛苦您和神父大人解释一下，我可能要辜负他的心意了。”

    刚被一个眼神恐吓后的修女瞬间就被少年湿漉漉的眼神打动，她连忙答应下来，离开前还叮嘱莱欧斯利要好好吃饭。

    躺回床上，莱欧斯利出神地盯着灰白的墙壁，嘴里细声嘟囔：“没想到那维莱特行动那么快，居然真的愿意带我回去，但是白天出不了门，容易露出破绽……可不回去，又违背了人类的天性，要想个办法说服他晚上出去……”

    突然想起来那修女的话，少年撇嘴坐起身，不满地斜视那盘饭菜，又自言自语：“还想引她说说神父大人的事……真是，碍眼。”

    感兴趣的玩具并不独属于他。

    玩具拥有自我意识，外界所有的一切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

    那维莱特和父母不一样，他的父母会将所有的精力不遗余力地放在他身上，好像相比于他，父母连自己的需求都能忽视。

    人类和吸血鬼的差距可真大。

    大到……想把他夺过来，放在无人问津的笼子里才能安心。

    ··

    一路小跑奔出阁楼，安雅在心里抱怨这身修女服妨碍了她逃命的速度。

    从来没近距离接触过吸血鬼，今天被那个小鬼瞪了一眼，她差点以为自己的小命不保。

    幸好她装得不错，没引起莱欧斯利的怀疑。

    走出阁楼，安雅强行深呼吸平稳惊悸的心脏，她又恢复成温文尔雅的修女，穿行过教堂，一路上遇见慕名而来的客人，彬彬有礼地问好。

    修女的卧室紧邻孤儿们的宿舍，她小步快走，敏锐地注意到一只鹰隼正站在窗前扑腾翅膀。

    来任务了？

    自幼成长在猎人协会，因为出身卑微而不被重视，安雅和其他同一级的猎人被分别安排在各个地方，教会、散猎工会、不知名的村落，猎人协会以讨伐吸血鬼的名义，将手伸到了教皇都触及不到的领域，任何信息都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位。

    前天夜里，散落在各个地界的猎人都收到了消息。

    ——饲养员死了，即刻追查饲兽的下落。

    讯息简洁，这虽然能保证消息被截断后不会走漏风声，但对他们这种下等猎人再说，跟没接到任务也是一样的。

    她只知道饲兽是吸血鬼，猎人协会这些年来养了不少这东西，驯化后的吸血鬼会帮助人类猎杀更多的血族，他们就像鼻子灵敏的狗一样，当人类用最优越的、干净无害的环境饲养他们，一旦接触外界的恶，那么吸血鬼为了生存只会听命于猎人协会。

    顿顿有饭吃和生存都受到威胁的生活可是天差地别。

    人类尚且知道孰轻孰重，更别提是趋向本能的凶兽了。

    关紧门窗，安雅从鹰隼的口中拿出来一个细窄的小管，里面装着张纸。

    “按兵不动，严防饲兽逃脱。”安雅读完纸上的内容，随手扔在了烛火里。

    昨天她给莱欧斯利送饭时发现了他的身份。

    她即刻禀报事实，并把少年的年龄和样貌都大致形容了一番。

    十几岁的男孩……既然协会让她这么做，那么几乎能肯定莱欧斯利就是饲兽。

    这么小的吸血鬼，能帮他们做什么？

    安雅从未参加过猎杀行动，今天只是被那小鬼瞪了一眼都恐惧到想转身逃跑，莱欧斯利身上又没有巫女设下的“枷锁”，控制不了的吸血鬼，完完全全就是脱缰的野马。

    这要怎么控制？

    让她按兵不动，还得防止他逃跑，这到底是什么鬼任务，她一个普通人根本完不成好吗！不被他一生气撕了就是万幸！

    安雅无奈地翻白眼，心里骂了一顿协会不做人，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开窗把传信的鹰隼放走。

    深蓝的衣裳陡然出现在眼底，安雅心底一咯噔，突然害怕身份暴露。

    从不远处走来的人是那维莱特。

    她表情不自然地和神父打招呼，却发现那维莱特是专程来找她的。

    “莱欧斯利怎么样了？”那维莱特问。

    一张口，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安雅快控制不住内心的咆哮，但表面还是保持温柔微笑，她回答：“您让我转告他的事，我和他说了，但莱欧好像身体还是不舒服，所以我觉得是不是该暂缓出行的事？”

    “不舒服？”

    安雅解释说：　“头晕，看起来身体也没什么力气，不过他退烧了是好事，病来如山倒，恢复期缓慢很正常。”

    “嗯，我知道了，”那维莱特点点头，继续交代事务，“那过几天再让他搬到宿舍，这段时间还是由我来照看他。”

    “搬到，宿舍？！”安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那岂不是危险更接近她了吗！！！

    小命不保的概率提升了！！！

    那维莱特疑惑：“怎么？”

    “没，没什么！”安雅内心悲痛欲绝，脸上阳光明媚地说，“我会照顾好他的！”

    “那就好。”那维莱特隐去了唇边的笑意，又说明了一些其他事，便离开了。

    艳阳高照，他在房檐下仰视漫漫白云的天空，淡淡笑道：“装病。”

    不过，看修女的举动，想来猎人协会已经发现了莱欧斯利的情况，不仅如此，他们还很重视这只吸血鬼。

    克洛琳德让他把莱欧斯利关押的想法完全被打消，因为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仅是猎人协会，对身边这只吸血鬼也是一样。

    都不能轻举妄动。

    只是不清楚莱欧斯利对猎人协会的作用，如果这一切和自己无关，那么无论如何，那维莱特绝不会把莱欧斯利留给协会。

    ··

    午后祷告结束，那维莱特邀请莱欧斯利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见到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惧，那维莱特还好心跟他解释晒太阳的益处。

    结果小吸血鬼这回连腿都疼了，说什么也下不了床。

    男人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翻开圣经，等床上辗转反侧的声音弱了，他忽然问他：“莱欧，你想念你的父母吗？”

    “……想。”一个“不”字差点滑出嘴唇，莱欧斯利躺在床上，偷偷打量神父大人。

    “你会痛恨杀死他们的坏人吗？”

    “嗯。”

    这件事没什么可犹豫的，尽管莱欧斯利对所谓的父母没有太多亲情，但安逸的生活给予了他绝大多数的需求，他很满足上一段时光，作为生活的组成者，莱欧斯利算是看重他的父母，不然也不会意识崩溃地祈求那个男人救他们，只可惜，不速之客毁了这一切，要不是他不够强，那天夜里，他铁定要拧断那些人的脑袋。

    “莱欧。”低沉而淡凉如水的声音将莱欧斯利从憎恨中唤醒，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被放大的欲望里，他抛开脑海中血腥，仰头应声。

    那维莱特放下书，倒了杯清水来到床边，将玻璃杯递给他。

    少年乖顺地双手握杯，小口喝着，纤长浓郁的鸦羽在眨眼时频频触碰杯沿，他注视着神父大人，他知道这个慈悲善良的人将准备让他打消恨意，或者跟他说“主会惩罚坏人的”。

    人类总会用这种话语表明自己的慷慨。

    所谓宽恕……哼。

    男人侧头望向他，淡色的唇轻启：“你觉得你的恨化解了你的痛吗？除了让身体备受折磨外，你应该能感觉到这样没有任何意义吧。”

    灰蓝的瞳眸露出些许烦躁。

    果然是这些话。

    莱欧斯利放下空荡荡的玻璃杯，左耳听右耳过那维莱特的话。

    无趣。

    要不是他的血好喝，要不是他的味道好闻，要不是他还救了他一命，莱欧斯利真想现在就吸干他，离开这里。

    低沉的磁性嗓音在这时灌入耳朵：“既然没意义就去做有意义的事，在床上逃避算什么，那些毁了你家庭的人依然快活的活着，不管伤害你父母的是吸血鬼还是猎人，不管你都进行了怎样恶毒的揣测，你真的要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躺在床上装病吗？”

    “……”

    他看出来了，是他小瞧了这个神父。

    莱欧斯利坐直了身体，第一次谨慎地与他对视。

    少年忽然玩世不恭地笑道：“神父大人这是在教唆我去报仇吗？”

    “未尝不可。”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只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把选择权完全交给他。

    “神父大人，您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维莱特摇头：“我活在现实。”

    “对，我也得像您一样活在现实，这也是您所期望的吧？”莱欧斯利截断了对方即将脱口的话，手指牵起垂落在眼前的银发，真诚地看着他，继续说，“您说得对，我不该陷入充满毁灭的憎恨中，那没有任何意义，对过去、现在、未来，对你我也没有意义，您救了我，当然不是为了看我自暴自弃，作为主的使者，拯救我的方式，您选对了。”

    而作为玩具，你现在完全符合我的喜好。莱欧斯利如此想道。

    没抓住这话里的弦外之音，那维莱特挑了下眉。

    少年露出了笑容，他跪立在床上，给予神父大人一个清凉的拥抱。

    窗外烈日炎炎，阁楼中的两人交颈相拥，各怀心事。

    莱欧斯利忽然说：“等我整理好了情绪，您就带我过去吧。”

    他突然有点期待夜晚的降临。

    神父大人又会带给他什么惊喜呢？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