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要不念书，皇宫里好玩的那可多了去了。

    从前我去哪儿都一堆人拥着围着，多往东走两步怕我磕了，多往西走两步怕我摔了，半点自由也不得，故而未曾发觉其中意趣。

    如今可大不一样了，除了阿月外，没有宫人愿意随时随地尾随着伺候着我。我如今的情形，他们将我好好伺候着是没有好处拿的，不好好伺候也没有处罚，所以没有人吃饱了撑的上赶着来我这小孩儿跟前白效劳。

    若是到了该上学堂的日子，我便让阿月去和许少师告假，就说我生病了或是腿磕着了。生病可以歇三五天，腿磕着了可以管小半月。理由今日一个，明日又一个，我眼睛一转，总能想出新的。

    阿月起先也是不肯的，我只好泪眼婆娑地向她哭诉，说学堂里人都不和我玩，也不和我说话，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只围着其他皇子公主转悠。这就算了，年龄稍大些的，还编了打油诗唱来讥笑我。阿月不信，我便把打油诗念给她听，她脸霎时阴下来。

    我又翻出先前藏起来功课和课本给她看——功课被泼了墨水，晾干了后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课本每一页都被歪歪扭扭画上了丑娃娃，原文已经辨认不清。阿月气急了，豆大的眼泪直往下掉，起身便要往外走，闹着要告诉太子殿下。

    我急忙抱住阿月不让她去，仰着头安慰她说，我如今好好的哩，何必再生事端，我躲着他们就行了。

    阿月抽抽嗒嗒啜泣了好久才停下来。

    我知道阿月的日子也不好过。

    东宫里有个周嬷嬷，年纪约莫三十二三左右的样子，是太子的乳娘，这么多年一直在太子身边伺候着。先皇后——也就是谢泠的生母去世之后，周嬷嬷更是拿自己当半个主子看待，东宫的宫女太监上下都要听着她的意思做事。

    听闻之前谢泠中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周嬷嬷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在他身边守着，眼睛哭成了鸡蛋大的两个核桃。后来谢泠可算醒了，周嬷嬷喜极而泣，又哭又笑，跪在床边不断磕头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太子殿下若再不醒，奴婢只好去那阴曹地府，翻了阎王爷的生死簿瞧一瞧。

    后来谢泠虽好了，却落下了病根，身体比常人要差上许多。而下毒之人也就是我的母妃已经死了，周嬷嬷心底仍有余恨未消，便把帐算到我和阿月头上了。

    我归根结底也是公主，还是谢泠亲手抱回来的，她一百个不情愿，一千个不爽快，也只敢在吃穿用度上偷偷苛待了我。

    可对付阿月，周嬷嬷就有成千上万使不完的招数可以慢慢用了。

    起初，我找阿月时总不见她人，细细一留意才发现，阿月竟被她们使唤去做那些洗衣服刷恭桶那些个累活脏活，我气得直跳，阿月宽慰我，做奴才哪有不干活的。后来阿月给我洗脸时，不小心被我瞧见了胳膊上的淤青，我撸着袖子问阿月是不是她们打你了，阿月说，做奴才哪有不挨打的。

    阿月替我向许少师告了假，我便不用去学堂了，又害怕谢泠知道，所以也不敢回东宫，于是别的皇子公主在上学堂时，我在皇宫里天南地北漫山遍野地玩。

    自然也不敢太明目张胆，玩的时候我总小心躲着人。御花园玩了太液池玩，太液池玩了清辉阁玩，清辉阁玩了望仙台玩。那时候我很小，所以觉得皇宫特别大，怎么也逛不完，夏天的白日那么长，怎么也消耗不完。

    若是遇上酷暑天气，我便在御花园里寻个假山洞钻进去待上一天。御花园的假山很多，每座都又高又大，奇形怪状，相互之间交错延绵，我个头小，轻易在里面钻来钻去。加上夏日草木葱郁，树枝灌木交相遮掩，如此待着既隐蔽，又凉爽。

    我出门之前会揣一包栗子酥在怀里，在外边待久了总会饿的。再去谢泠的藏书阁里寻摸一本书，那么长的时间总得找点乐子打发。

    书我最爱看武侠小说，鬼神志怪其次，游记和百科也能入眼。初看书时我许多字不认得，只好连蒙带猜，不认识的多了，便随身携带一本袖珍字典，随时拿出来查查。

    我看书极易如迷，常常沉醉其中，一天的时间倏忽就过去了。说起来，那段年岁于我而言本应极其痛苦，但那些书为我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安稳又绮丽的梦境，让我忘记自己是谁、身在何处、今是何世，仿若一个误入桃源的武陵渔人。

    外界几多风雨，得幸来此暂避。

    说起来，我在假山石洞里看书，也遇到过怪事儿。

    通常外边太阳升得高高的、树影变得小小的，我的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我便拿出丝巾包着的栗子酥，摊开搁在一旁，边看书边吃，栗子酥吃了大半后，我就开始犯困，我素有午睡的习惯，夏日炎炎也不拘些什么，把书一合往脑袋后面一垫便开始呼呼大睡。

    午睡前栗子酥明明还剩了两三块的，睡醒后便只剩一点渣滓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大胆，谁偷吃了我的栗子酥，简直欺公主太甚。我心生疑窦，决心要找出罪犯来。

    于是同样的时间地点，我闭眼佯装睡觉，却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留神着周遭的动静。

    那物简直灵敏，何时走近我都未察觉，便听见细细碎碎咬栗子酥的声音，我心里暗暗得意，可算被我逮到了，猛然睁开眼发现——嘿，是一只黑色的小猫呢～

    小黑猫通体漆黑，穿一双白袜，一边偷吃一边提防着我，它抬眼猝不及防与我四目相对时，身躯明显愣了一下。

    我不想吓走它，一动也不敢动，它也很聪明，见我不动，便知我默许它的行为，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我十分开心它的到来，我如今在皇宫里没有玩伴，总是感到孤独，有一只小猫陪着也是好的。而且之前听宫人说过，有猫在，蛇鼠虫蚁都不敢来，我在这假山洞里，好虽好吧，但总是紧张着这些东西。

    如此我便更渴望它留下来陪我，每天都想着法的给它带吃的。我琢磨着我爱吃rou，猫也爱吃rou，就偷偷留了个鸡腿带去给它。我把鸡腿rou撕下来喂它，它吃得简直香极了，可谓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边吃还边发出幼儿说话那种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与它就这样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煤球，每次我回东宫，它都要沿路送我，遇到人便躲起来，没人时又出来陪我一起走。它爱蹭我，熟悉了之后开始翻肚皮给我摸，我才惊觉它身上瘦成一把骨头，肚子竟然这样大。从前芳嫔娘娘养的那只波斯国进贡的猫怀孕，肚子也是这样，我见过的。

    煤球怀孕，更该吃些好的了，可是我十日也只有一两日才能吃上rou，这可如何是好，我又开始转起脑筋，打起了其他主意——猫爱吃鱼。

    太液池太大水太深，我小小的一个人掉进去淹死也没人会发现。御花园的湖边总有妃嫔游玩取乐，还有侍卫一圈又一圈地巡逻着，不妥。荷花池的鱼儿鬼灵精，都在荷叶下躲着，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我思来想去，还是东宫庭院那方池子里的鱼最容易得手。一来水浅，掉下去也不至于淹死，二来那些鱼被谢泠喂得圆滚滚肥溜溜的，对人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我时常看见它们三五成群在池子边晃悠，近得一伸手便可摸到。

    我这样想着，一时间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忍不住微笑起来，只需等个良机便可行动，妙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