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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利涉大川 (二)

    

不利涉大川 (二)



    定和十三年三腊月二十二,冬雪茫茫,福禄寿三星正南。

    太恒重山层峦迭嶂,直直耸上云霄间。

    玄元主殿矗立于太恒之巅的仙极岩上,主峰南侧山腰有一条用以接待各门派弟子与摆置摊位的街市,适逢元正假期,山道上前来问事求方的人们络绎不绝。

    妖鬼横行的世道,拥有灵力的仙门修士庇护着黎民苍生不受邪祟侵害。

    所谓不破参,不住山;不开悟,不闭关;不历情,不忘情。

    凡人无法轻易进入修真界,可宗各派每年都有许多年轻弟子下山历练,福泽苍生是修行的一部分,唯有深入凡世方能从凡世超脱。

    玄元每年会在除夕前后解除隐山屏障,凝聚山雾做为桥梁,短暂向人间开放一段时日。

    位于太恒山腰处的青鸾宫是凡人唯一能到达的区域,于此处修行的大多数是宗内年轻一辈的中阶弟子。

    青鸾宫虽不似主殿那般磅礡焰焰,但景色灵秀柔婉,最是适合接待前来问事求助的百姓。

    没有仙根的人受不住太过浓厚的灵气,若沿着山势往上走,邻近主殿,那铺天盖地的灵气能把人灼伤。

    青鸾宫中央起了座高七尺的方石碑,名为“易简碑”,提点弟子于修道练剑时能秉持最朴素归真的心态。

    碑座底部数道线条向外延伸,交错成五行生克图浮雕,此刻金生水位上正站了个拿着幢幡的圆脸小道士,两颊冻得红通通,吆喝:“算卦到八卦亭排队,领镇宅符去左侧园林,中邪中蛊中妖术的找寻真台!”

    “大娘,符水不是喝越多越好,您不必拿那麽多张。”

    这小道士名唤瑶岘,正苦口婆心劝着,余光又瞥见几个总角小儿追逐天鸡。

    “嗳,小娃娃,别揪我们天鸡的尾巴!”

    那可是青鸾的化身之一,她师父的宝贝儿,也不知怎麽从宫宇里跑出来,还被薅掉羽毛。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明亮,稀薄的寒气从口鼻窜进肺里,细细的雪飘着,本是清冷至极的景色,却被千里迢迢前来的人潮冲淡了肃穆。

    送旧迎春,新衣新袄红艳艳似展开的春联,笑谈声不绝,青鸾宫较平日多了热闹气,甚至称得上有几分喜庆。

    瑶岘正忙着,蓦地听到有人叫唤:“师姐!二师姐!”

    她闻声回头:“在这呢!小五!怎么了吗?”

    回廊那头跑来的少年穿着与瑶岘同样的灰色道袍,腰间桃木符牌稳稳压住袍子下摆,他手中提着竹编药篮,喘着气道:“五炁丹发完了,师父让我们去昭亦道人炼丹的大葫芦那取些来。”

    两人皆为三洞道人亲传徒弟门下的弟子,辈分在徒孙中辈分较高,瑶岘行二,少年行五。眼下太恒山逢年开关,正需要人手,这些小孩儿全被揪出来帮忙。

    瑶岘闻言,脸上疲惫神情一扫而散,欣喜道:“太好了,疏导人流这活太累了,你师姐我嗓子都喊哑了。”她随手将幢幡交给身旁路过的同门,也不顾对方摆着手不知所措地拒绝,三两步跃下台阶,与五师弟一块溜之大吉。

    人们带泥的鞋履来来回回踩在青灰石砖上,松雪被踏成了土褐色的冰面,瑶岘从石台上走下时滑了个趔趄,张牙舞爪地扶住了五师弟的肩头,猫着腰钻过壅塞的人海,一路往悬桥跑去。

    远离人群后,两人边跑边结了个印,调动丹田内的真气,身后长剑腾空而起,膝微屈,双双踏了个垫步轻巧跃上剑,顺着晨风御剑飞行。

    高处风势猛劲,纵有罡气护体也难免寒冷,五师弟双手交叠护在胸前,好奇问道:“近来五炁丹用量翻了好几倍,师姐你说,这解毒解瘴的丹药怎地突然增多了需求?”

    “我听师父说最近人间不太安稳,尤其是南疆,苏昕大师兄这次领队出行便是去南疆固阵。”瑶岘说道:“那瘴疠可凶了,据说道凡人吸了障毒,几息之间便会七窍流血,就算是仙门修士,若不及时远离也是死路一条。”

    五师弟闻言皱起脸,纳罕道:“这也太吓人了。”

    一炷香后,两人在丹坊所在的雪松林旁落下,还顺道乖巧地捡了几捆柴屯在炼丹的大葫芦旁。

    昨夜丹坊弟子全都被观主召去主殿集中炼丹,已经出炉的五炁丹放置在大葫芦鼎下,俩人专注地将一盒盒丹药搬入芥子囊。

    悬挂在檐角下的青铜铃串忽然无端响起,当当啷啷,清晰圆脆的铃声回荡于松林。

    五师弟抬眼看见了什麽,抛下手中的丹药朝山崖边跑去,边跑边道:“师姐,快看那儿!”

    瑶岘随着师弟的指向,昂首望去。

    冬日清晨,腊雪覆满苍松,天空湛蓝净明。

    朝阳初升,天际有一人自云霞间穿拂而过,足尖轻点流云,广袖翩飞,旭光于墨发间镀上黄金冠。

    逆着盛光,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觉逍遥飘渺,天地失色。

    那人似乎也发现了悬崖边的两位惊诧的小弟子,伸出素白指尖遥遥一点,一朵青莲凭空出现在俩人眼前。

    瑶岘与五师弟手忙脚乱地伸手捧住,莲花在被触碰瞬间绽开,清香迎面袭来,是令人身心舒畅的吉祥术法。

    再次望去,那人已乘风远去。

    两人愣愣睁睁地望着,良久后,五师弟回过神来,惊叹道:“不凭藉外物便能遨游青云间,那是......神仙吗?”

    “不,”瑶岘睨了师弟一眼,踮起脚频频往云间看去。

    到底是拜师入门时间较长,其师父又是当今玄元四观主之一山洞道人的亲传弟子,她对这太恒山上的事多了解些。

    瑶岘示意五师弟向日出之侧看去:“那是哪方位?”

    五师弟道:“青龙东震位。”

    “从东极之处而来,整个太恒山应当就那一位。”

    五师弟恍然,嘴里的话突然黏成块:“是、是、是太霄真人?”

    虽说都在太恒山界,可真人所在的九梵宫位于东极山头上,与仙极岩所在的主峰相距甚远。

    瑶岘道:“听闻真人年纪大了不喜热闹,又临近渡劫大化,鲜少出关。”

    “可方才远远看去,那身姿并不像个耄耋老人啊。”五师弟不解道:“真人怎么算都上百岁了,年纪可比宗主还大上许多。”

    瑶岘并未回答师弟的疑问,她不打算妄议,只盯着手中那朵以瑞气凝起的虚形青莲,待其缓缓化作烟雾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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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恒山脚下有座寒湖,撑船渡过寒湖再向西行二百里,便会到达俱檀城。虽与仙山靠得颇近,却处处能见市井烟火气,此处也是玄元宗弟子下山后所到的第一座城镇。

    也因如此,俱檀城内许多商铺都顺应着远行修士的需求而开设。

    快过年了,没什麽人会选在这个时候下山,可上山的人倒多了起来,街市上并不冷清,大半的店铺仍开着。

    驿站罕见地迎来了一位出山的客人。

    女子要了一匹善跑长途的马作为代步工具,马夫为人爽快好说话,特地给选了匹上品千里马。

    这匹马高大膘肥、四蹄坚实,通身雪白油亮无一丝花杂色,还有个威风的名子──小竹。

    女子交了银子,谢过马夫后便到马厩替小竹刷洗身体,让它熟悉自己的气味,再将垂下的鬃毛绑成一绺一绺的辫子方便固定饰具,而后替它戴上辔头与皮革鞍鞯。

    驿站老板娘频频朝马厩里刷洗马匹的女子看去,不禁咋舌:“大寒的天,这姑娘就一身道袍,连件厚衣裳都没穿,难道仙门的人都不怕冷?”

    老板嗐了一声:“也不一定,你没见先前那几个修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跟粽子似的。”

    临走前女子在驿站拿了足量的粮草与补品,还有老板娘硬塞给她的大氅。

    “姑娘,这地冻天寒的,就算你们有那啥仙气护体,这厚衣服还是要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她并未拒绝这份好意,道谢后收下大氅。

    半个时辰后,她牵着光彩照人的小竹走出俱檀城。

    处于凡世,御剑飞行未免过于引人注目,也相当扰民,准备一匹代步马总不会错。

    她此行只带了个小包袱和从未离身的佩剑,轻装从简地出发。

    出了城得再下一座山,她牵着小竹走过松垮垮的吊桥和老旧木栈道,途中遇到许多携家带口朝太恒山赶去的百姓。

    眼见地势越来越平缓,不再有摔落山谷的风险,她翻身上马抽了小竹一鞭子。

    昏昏欲睡的小竹被抽了一鞭子,猛然惊醒撒开蹄子奔跑。

    小竹无愧于千里马称号,这一跑足足跑了三天三夜,从深夜跑到黄昏,从朝阳升起跑到漫天星河,一人一马在荒凉的小路上奔行,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朦胧不明。

    第七天,小竹终于顺利跑上宽大平整的驰道。

    眼见往来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远远能看到江水隔岸升起的袅袅炊烟,这是离长安城不远了。

    又复行半日,女子勒起缰绳,驻马在长安城外郭,眼前的神都依旧恢弘大气。

    她还记得那一阙诗。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

    可长安城早已不是百馀年前那万国来朝、盛极一时的煊赫皇城了。

    自行囊中取出书信,那信上残留着娲神庙特有的水蛇脂膏,她以指腹揉开膏体,体温使香味释放。

    闻到熟悉的味道,等待多日的巫觋匆匆赶来,一眼便看见永宁门护城河木桥上牵马的女子。

    巫觋皱起眉,心中有些疑虑与不满,神庙大祭司在信中反复告知玄元宗,南疆异祸非同小可,此行必定得多派些人手来,最好能请动其中一两位观主下山。

    可来者却仅有一位年轻修士。

    巫觋走近,见女子专心凝望着城墙,似乎未注意到自己,只得开口用不太流利的官话问道:

    “你是玄元宗的人?”

    女子回过身,白袍黑发,素净雅致,眼角眉梢带笑,通身透着朗月清风般的舒和感。

    她抬起胳膊作揖:“是。”

    “贫道,玄元宗李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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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宾王《帝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