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溱水之畔(祭水/前尘往事/父子野外私会/鬼父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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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节,天地一片肃杀。 大地泛着凋零的昏黄色,新郑郊外的群山起伏蜿蜒,零星的松柏透出青翠之色。 溱水从山间曲折奔流,宛若游龙,水势一如既往清洌可鉴,河道绕过新郑郊外一路向南与洧水交汇。古老的水脉穿过岁月,从郑国延续到韩国,见证王朝变迁。 水神祭坛就在溱水之畔,河流随着峰峦盘绕回转出一方水湾,地势较高视野开阔,岸边高崖竖起石碑石柱围绕中间石台。祭坛夯筑地基后,用青石垒砌,端庄威严。 丝竹之音渺远苍厚,以编钟和石磬敲击的声音肃穆,再配上灵动的琴瑟合奏,恍若人类向四方天地发出虔诚地吟诵。 祭坛由数十级石阶分出三层,最上层缭绕散开几缕焚香青烟。礼官颂读祭文,韩王按部就班行祭拜大礼,群臣在第二层俯首跟从。祭台上备好牺牲酒水、珠宝玉器,祭师在旁小心侍奉。降神参拜,行三献礼之后,祭牲礼器都要沉水献给神灵以求恩泽。 韩非站在祭坛外,他尚未成年不能上坛一起祭拜,即使跟来也只是和侍卫随从在坛下候着。还没及冠的少年,长发挽在脑后,以丝带缠束发髻,余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礼服规整平顺,站在台下倒是周正出众。 祭神祈福虽然是他提的法子,但韩非并不寄希望于鬼神之说,在他看来,天地山水皆有规律,以人力缜密勘测后实地治水,比拜求虚无缥缈的神灵更有实效。 这祭祀不过是对外安抚人心,对内褒奖协力治水者的托词。人类遭遇祸乱时,求助神灵能给予臣民微妙的心理慰藉。 不管祈愿之词多么美好,本质都是想把灾难转嫁到别处,所以奉上牺牲。 祭礼繁复耗时颇久,韩非一边观察台上的祭拜过程,一边想着清晨出宫的路上所见。比起观看刻板的祭礼,新郑城沐浴在冬日的朝阳中,远处屋宇升起袅袅炊烟,近处街边来往行人渐多,孩童嬉闹生民忙碌,这些欣欣向荣的市井烟火气,更让他感到有趣。 他记得清脆的童谣声,寻音望去,梳着羊角小辫的稚儿好奇躲在街边门后,偷看王宫车队行色匆匆。商贩的吆喝此起彼伏,路过酒肆之时,烹煮的粥饼rou糜香味,让他不禁多吸了几口气,很是勾动馋虫。 待到测准吉时的日晷指向晌午过后,祭祀才算全部礼毕。韩非看着他的父亲当先走下祭坛,群臣亦步亦趋跟着离去,只余下些祭师们善后。他微微舒了一口气。虽然韩安肯让他来此观礼祭祀,已是对他莫大的恩典,但他却更喜欢去市井见识民风民情。 哪怕只是游玩一番散散心,也是极好。 身旁的侍卫随从也开始往外走,韩非便要回去来时的马车。群臣正往相隔不远的水神祠而去,按祭礼韩安会在那设宴饮福。 韩非才上车,有人过来告知,说王上要见他,接着驾起马车,从官道拐去一旁小路,颠簸着离开车队。马车走了一阵,绕过水神祠又过几里路,停在一处河畔缓坡。 韩非下了车,眼前是开阔的河湾,岸边有一大片弯月状浅滩,被树林围绕,此时植被凋零,地上只有稀疏枯草,林间亦是冷清,但若在春暖花开之际,流水潺鸣草长莺飞,想来这里应是花繁叶茂的风雅之地。 他的父亲就站在岸边高台一座云亭,面向溱水负手而立。雍容华贵的礼服随风轻摇,冕冠上的玉旒尽显王权威仪。 “儿臣拜见父王。” 韩非走过去,在韩安身后行礼。王宫禁军和侍从都远远站着。韩安没回话也没动弹,只看着前方。韩非也就顺从地站着。 “相依见三山,赠之以丹英。谓我此心何思,与君长拥落日。” “相依行溱水,挽之以清波。谓我此心何念,与君共摘星月。” 韩安徐徐开了口,吟诵一首民谣,接着问他:“韩非,此处风景如何?” “山水相映,尽览风月,若逢草木旺盛繁花盛开时节,当属佳境。”韩非不知他的父亲为何有此雅兴,只能据实相告。 “也是,还差些火候……”韩安喃喃自语一句,抬手指向对面山峰。山虽不高,却有三处奇峰,绵延相接仿若三个互拜仙人。 “这是三仙山,黄昏之时,斜阳顺次划过峰峦,就像被仙人拥在怀里。”韩安似是在回味,语调缓慢,他的手又指向河滩,“这是星月湾,要是夜里不起风,溱水倒映天空,河面就是块镜子,明月星辰触水可及。” 韩安的腔调更轻几分:“两岸从山坡到浅滩,春日里有很多丹英花丛,山水锦绣花香赤海,那才真是人间仙境……” 韩非听着他的父亲大发感慨,默不作声。 “所以民谣所述是不是很贴切?”韩安一番回味之后,又想起了他。 “词风清雅,飞扬流转,那首歌谣听来更似情诗。”韩非老实回答。 “呵……”韩安突然笑出声,“的确是民风定情的歌谣,就在这星月湾。” “作诗之人,是你母亲。” 韩安淡淡而言,他没听到韩非的回应,却听出了身后之人的呼吸瞬间凝滞一阵。韩安抬手招呼:“站过来。” 韩非踏前一步更靠近他的父亲,却不敢和韩安并肩,依旧错后半个身位。 “我叫你站过来。”韩安有些不耐。 韩非又往前挪了一小步,侧身站在韩安旁边。韩安转过头看他,额前黑发被风吹得轻轻飘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低垂眼睑,正好遮住他的目光。精致贴身的祭祀礼服,玄色端肃赤色纯正,裹住他优雅的身形,衣服被他整理得极为平顺,从头到脚俊逸风华。 “抬起眼。”韩安想看那宝石般的瞳孔。 韩非看向他的父亲。他们距离很近,那对深邃的眼仁,如同溱水河面,温润清澈像一面镜子,蒙上淡淡雾气,韩安甚至能从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占满两颗瞳孔。 山高水长,天地悠远,那眼里只有自己。 阳光洒在韩非身上,更显明艳。 韩安笑了,但又眯起眼。目光对视让他恍然发觉,他的儿子长大了。两人纠缠数年,人前相处韩非站在殿前离得远,人后相处韩非大多跪着趴着躺着,或被捆成各种屈辱姿势,而像此时这般挨着站在一处,韩安才感到竟已不是过去要抬头仰望他的少年,韩非此时垂手而立,身长只比自己稍逊。 一丝莫名的不快爬上韩安心头。 “跪下。”他突兀命令。 韩非迟疑刹那,就跪下去。虽然是在光天化日的郊外,远处还有禁军侍从,但他是王的儿子,面王而跪也不是何出格之事。他一跪下去就习惯性低下头,很快他的父亲伸手扳住他的下颌,又把他的脸抬起来。 韩安居高临下端详了一阵,心情登时好了许多。他的儿子就算长大了,依然还可以被他拿捏把玩。韩非的脸庞越发英俊,身材越发挺拔,连两道剑眉都更浓了几分,但只有那双眼睛,桃花含情一如他的母亲。 “为父和你母亲,就在这里相识。”韩安用手指轻抚韩非的脸颊。 韩非没说话,只是眼神波动两下,他在判断这个角度会不会被远处之人看到,他的父亲如此暧昧捏着他的脸。 “专心点,我的儿子。”韩安用力掐住韩非那块弧度好看的下颌骨,满意看到他的儿子聚拢目光,顺从望向自己,跟着又说,“这是为父和你母亲当初的定情之地,带你来是要你明白,你还差得很多。” 高高在上的君王,面不改色说出谎言,他曾经耗尽心血也没有得到真心的女人,他要她的儿子用一生来偿还。 “韩非,为父说过,你的母亲笑起来很好看……”韩安微笑着,丝毫不掩饰炽热的掠夺欲望,“你何时才能和她一样。” “可父王上次说,母亲有欠于您……”韩非把那对剑眉放平,看着有几分脆弱,他的目光幽邃难测,却又通彻清亮。 就像古老深潭,罩着透明玄晶。 他的父亲沉默着,手指却轻轻沿着他的下巴滑动,不经意的动作,正说明君王的心念闪烁,但韩非并没追问。他惧怕父亲勒令自己在这里做些更出格的事。 “她去的早,欠我一份长情。”韩安轻描淡写,“所以你替她侍奉我。” 当然,还欠一颗心,但他不会告诉韩非。 韩安内心涌起强烈的占有欲。 “学会像你母亲那般笑给为父看,你才最有用。”韩安玩弄韩非的脸,“为父的耐心有限,你没有多少时间了。”贪婪目光穿透衣物巡视韩非的每一处身体。 “儿臣……未曾见过母亲,不知她的笑容何样,儿臣亦不敢自认,能代替母亲在父王心中地位……”韩非迎视韩安,看着父亲目光阴沉下去,他脸上浮出哀艳表情。 “儿臣眼里唯有父王,父王想见的却非儿臣……”韩非望向溱水,“来年开春,漫山丹英里,父王能找到两枝相同的花吗。” “您要我的身心,儿臣倾尽所有,您要母亲再现……”韩非目光凄惶,“逝者已矣,犹如河川奔流,远去不复。” “水中倒影,终究不是天上星月。” 父母恩爱,膝下承欢,原是人道之本。 但父亲对母亲的那份执念,却是孽缘的起始,让他承担最原始的罪。 从心切开的刀口。 刻在灵魂骨架上的痛。 韩非阖上两眼,温热的水珠落在韩安手上渐渐散开,只有几滴,很快停住,但水渍却反着光。自从上次冷宫偏殿的折腾之后,韩非似乎就放弃在韩安面前掩饰哭泣,他更乖顺也更软弱,倒是很合韩安心意。 韩安虽然沉着脸,审视儿子,心里却觉一阵有趣,暗自发笑。 他的儿子,显然当真了。 韩安以谎言拿捏儿子,只是想掠夺更多的心意。他知道遥远往事化为云烟,也清楚有颗心至死未曾给他。但他从韩非这里肆意掠夺的快感,早比过去更让人上瘾,他已非昔年不得志的公子,而是韩国之王。 他要在这溱水之畔,抹去过往的一切,重塑他想得到的一切。 儿子对过去一无所知,就可以被君王掌控在手心。韩非比他的母亲更固执倔强,也更狡猾凶狠,韩安说不上谁更好看。 那个女人,灿若星辰一笑倾城,是男人梦寐以求的绝代佳人。她的儿子,崭露锋芒野性难驯,更像一头漂亮的凶禽猛兽,有振翅高飞的雄心,不肯轻易雌伏于自己。 他们原本是两种人。 韩非只是有一双和他母亲相似的眼睛,秋水动人,眉目传神。源自血脉的承袭,染上反常病态会有雌雄莫辩的魅惑,一身坚韧傲骨支撑的灵魂,在情动之时透出惊艳异彩。 女人柔情似水,可那是对另一个人倾心相恋,韩安终归没有得到。他的儿子却是只属于他的禁脔,由他任意雕琢。韩非的脆弱,最能让韩安感到蹂躏灵魂的美妙。 君王改变儿子,碾碎他所有的坚守,把他调教得更合自己心意,那是君王心底最深处迷恋的欲望暗影,尤物风华。 其实此刻,韩安不着急看他笑,溱水之畔并非风景最美的时节,但君王得到身心,更热衷玩弄,韩非的悲伤与喜悦,畏惧和奉献,都能满足韩安的掠夺之意。 他只为自己而哭,也必将只为自己而笑。 “韩非,你不想替你的母亲笑,又能给为父什么呢?”韩安不动声色地问。 韩非睁开双眼,似是鼓起勇气:“榻上榻下,儿臣都能竭尽全力。” “噢?”韩安松开韩非的下颌,随手理顺袖口,“榻上如何,榻下又如何?” “榻上……全凭父王做主……”韩非的睫毛颤动两下,眼里荡起一丝羞怯,他呼吸一口气又说,“榻下……只求对您有用,儿臣想行走太书阁,精研术业报效父王。” “你想出宫?”韩安眯了眯眼。 初冬的凛风拂过,吹起韩非的额发,气氛微妙的冷下来,晦暗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