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雷劫
雷惊天地。 暴雨伴着狂风匆匆落下，打得人间草叶摇晃、树枝婆娑。 柏山城盛军帐篷上的水像是溪流一般汇集而下，如泻琼流泉一般潺潺作响，最后浸入了校场那黑压压的泥土，再无踪迹。 一道电闪撕破了苍穹，照亮了盛军的主营帐，也照亮了廿白羽和一众月影卫的脸。 廿白羽紧紧地锁着眉头，心中怀着对自家陛下的担忧。 半个时辰前，他们接到莹心递来的消息，说盛王准备开始施法。陛下便自己带着翩然和一支月影卫赶去了盛宫，又留下他照看熟睡的鲤鱼精。 想到鲤鱼精，廿白羽掀开帐篷往里面瞧了一眼。 隐约看到床帐里的人影，他放下了心来。虽然没能跟着陛下杀去盛宫，但廿白羽也并没有轻视守护好鲤鱼精的安危这件事。 说到底，盛宫里的骸骨是假的，帐内的这位姑娘却是真的。 孰轻孰重，廿白羽还是分得清。 “加强巡逻戒备。”廿白羽低声吩咐了一句，“尤其是关押宣城王的帐篷。” 月影卫拱手：“是。” 安排好一切后，廿白羽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情。眼下就等着陛下杀了盛王，带着莹心回来了。 惊雷连天，廿白羽继续守在雨幕前，他没发觉，帐篷内的叶冰裳已经悄无声息地起了身。 叶冰裳纤细眉毛紧紧地蹙起，又浑浑噩噩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电闪在漆黑一片中打出的亮光，尽力压抑着体内那因为惊雷而紊乱的灵力。 到底是怎么回事…… 外面的雷声为何会牵动她的修为？ 为何她又有一种无法压抑自身灵力的感觉？ 叶冰裳原地盘腿坐下，运转自身的功法，尽力抚平躁动的灵力。却不料，甫一运转功法，这四周的灵气悉数向她的体内涌来。她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额间也沁出了点点细汗，只能全力吸收这些灵气，让它们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之中流淌，汇聚于丹田之中。 慢慢地，它们化作势不可挡的灵力，让她压制多日的修为节节攀升，冲破了被禁锢的灵识，最终汇聚于紫府之中！ 叶冰裳周身光芒大作，她猛然地睁开眼睛，眉间也浮现隐约的仙纹—— 澹台烬！ 可恶！ “轰隆——” 叶冰裳听着越来越迫近的雷声，突然又明白了什么。 这是她的劫雷！ 顾不得找澹台烬算账，叶冰裳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她皓腕一翻，那个装满了蛟龙龙骨的包裹便从一个箱子里飞了出来。 叶冰裳抓住它，不过瞬息就从帐篷内飞了出去。 “叶姑娘——！” 廿白羽只觉得眼前一花。 一阵白光闪过，那鲤鱼精就快要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仔细一看，廿白宇又发现天边的墨云似乎都追着叶冰裳而去。 半空中，滚滚雷声震动、云间闪烁电光，气势惊天动地、十分震撼，于是便愈发衬托得那抹浅色的身影脆弱而渺小。 “叶姑娘——！！！” 廿白羽几乎吓坏了。 叶冰裳转过头，唤道：“廿首领！这是我的劫雷，别过来！”说完，她便引着惊雷踏空而去。 廿白羽身边的月影卫也皆是大惊失色，问道：“首领，怎么办？！” 廿白羽咬了咬牙：“追！” “可那是叶姑娘的劫雷，一靠近就是一个死！”这个月影卫是常跟着叶冰裳的那个，他明白叶冰裳的用意，“叶姑娘现在就是想要将劫雷引开，以免伤及无辜！” 廿白羽道：“我知道！” “可是……若是叫叶姑娘出事了，我们怎么跟陛下交代？！我们可以不靠近劫雷，但必须跟着她！”廿白羽快速地吩咐着，“一队人跟我走，其他人留守大营！” “是！” 另一边，叶冰裳终于寻得一座空山。 她刚刚落地，劫雷便循迹而至，一道又一道劈在她的身后，劈得山间草木催折、百兽逃窜，也劈坏了庞宜之在这里布置了好几日才勉强布置好的转移阵法。 “是谁！！！是谁——” 庞宜之一边怒吼，一边抬头。 他看见那黑压压的雷云和一道道带着紫气和金光的雷电，顿时吓得一句也不敢问，拔腿便跑。 是谁在这个地方渡劫啊！！！ 身处劫雷中央的叶冰裳察觉到四周生灵都避开了后，才原地盘腿坐了下来，这时候，她还不忘安抚蠢蠢欲动的护心鳞一句：“这是我的劫。” 她必须自己渡。 随后，叶冰裳绝决而坚定地闭上了双眼。 她双手结印，功法运转，以己身以及自己的修为对抗劫雷。 一道比一道更粗的雷柱劈了下来，撕扯着她的身体和神魂，叶冰裳痛苦至极。冥冥之中，仿佛还有个声音在告诉她—— “放弃吧，你始终只是一个凡人，何必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活着只有痛苦，你的一生只有痛苦，放弃一切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应当死去，应当在任何一个年龄、任何一个时机死去，去履行你作为凡人的宿命。” 而叶冰裳却咬着牙顶着劫雷，始终不肯泄气。 还没到最后，还没到最后，无论是跟人斗还是跟天斗，她都还没输！ 凭什么它想要让她灰飞烟灭，她就要认命？ 只要还有一点时间，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只有还有一口气，叶冰裳就绝不会放弃！ 因为—— 她不服！ 她不服！ 她不服！ “啊——！” 一道道越来越粗的雷电劈得她维持不住人形，彻底地现了锦鲤原身。 叶冰裳滚落在被雷打出来的深坑之中，身上的鳞片片片碎裂，身体更是血rou模糊、骨头外露，还沾满了尘土，可她却依旧拼了命地扑腾了起来。 于是，躲避在一旁的庞宜之和赶来的廿白羽、月影卫等人便看到了这样一副震撼人心的场景。 浓重的黑夜之中，那不停歇的雷电就像是一条从天上降落的、白得耀眼的长河，一条身形惨淡、黑乎乎的锦鲤愤然摆着尾巴、顶着雷电逆流而上。她身上残存的鳞片在雷劈电击之中化作光点坠落、化作烟雾飘散，待她游到半空之时，小小的鱼身只剩下了一副空落落的骨架，上面还隐约挂着零星的血rou——不过片刻，那些血rou便又被劈得焦黑。 庞宜之喃喃道：“鱼跃龙门，羽化成仙……” 现在竟然有妖能走经历劫雷成仙的路子。 这个劫难若这锦鲤能过去，便是仙，若过不去……倒也不稀奇，毕竟这只是凡间。 另一边，一个月影卫同样因为想到这出而忧心忡忡地问廿白羽：“首领，叶姑娘她……” 廿白羽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这不是我们能够干涉的事情。” 月影卫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继续紧张地看着远处历劫的地方。 那不成样子的锦鲤已经快要游到雷云汇集之处。 她的身形摇晃，停滞在空中，似乎随时都会坠落或者彻底消散。可幸好劫雷打过了二十一道后便开始慢慢变弱，那盘旋着的雷云也开始变化，它们从没有形状的墨色云团化成了一座雕梁画栋、盘龙踞凤的“龙门”。 庞宜之张大了嘴巴：“还真能成？！” 空中，叶冰裳浑身痛疼不已、意识也几近模糊，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记得自己必须向前游去。 而当那一座龙门出现时，叶冰裳猛地一激灵，几近消散的神魂又重新凝聚了起来—— 身、心、命、运、灵—— 叶冰裳，你还没输！ 锦鲤那孱弱的身躯之上凝结着点点光点，迸发出别样的生机，她顶着最后的劫雷搏命搬地向着龙门跃去！ 就在她越过龙门的那一霎那，雷云顿时消散。 金光与紫气涌现于天际，一声空灵的仙乐响起，山间万物万灵都因此沉醉。仙灵自云端重现，将她那纤瘦窈窕、却蕴含着无穷生机的身躯重塑，仙气环绕。 “竟然真的登仙了。” 庞宜之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叶冰裳听到天地之间的回响、万物生灵的悦动，也听到了庞宜之的那句话，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庞宜之身上，红唇轻启，吐出了两个字。 “怜华。” 庞宜之十分错愕：“……你认识我？” 叶冰裳轻轻落在他的身前，说道：“你是宙神稷泽的仙童。” “你怎么会知道……”庞宜之仍旧不解。 叶冰裳勾唇轻笑，道：“我与稷泽有缘，便注定会遇见你，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庞宜之重复了一遍。 叶冰裳垂下眼眸，眼波流转，复又掩去情绪，抬起眼看向他，问道：“你可还记得，稷泽神君让你下凡之前说了什么？” 庞宜之微愣：“……神君说……山茶花……” “找不到金山茶，你就不用回来了！”仙君的话似乎还萦绕在他的耳边。 叶冰裳眉头微微动了动，心道，果然如此。 于是，她又问道：“你可找到了？” 庞宜之见她真的知道神君交代的事情，眼前一亮：“你认识仙君？” 叶冰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任由庞宜之自行理解，果然，庞宜之片刻后便说道：“我早已找到了神君吩咐我找的东西，只是……” “只是神魔大战，你不得返回神域。”叶冰裳将自己猜得七七八八的缘由说出。 庞宜之点头道：“没错。” “那时，上清神域的一部分——木神花园——掉落在了人间，我只好留在人间一边修习，一边庇佑金山茶。可惜我法力低微，不久便死了，后来转世修仙后，才忆起了前尘。” 木神花园……盛花台……山茶……盛国……原来如此。 一来二去，叶冰裳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她收敛神色，继续半真半假地诓骗庞宜之，道：“你既然已经找到了那东西，何不去寻神君复命？想来，神君也等候你多时了。” “神君他……？”庞宜之惊讶。 稷泽神君早就以己身镇压的荒渊了啊！ 不对，若他想去找神君，他并不是没有办法进去，为何他这些年来一心扑在金山茶身上，连神君也未去见过？ 庞宜之——或者说，怜华乍然白了脸，喃喃道：“……怜华有错。” 叶冰裳见他上套，悄然勾了勾唇，又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怜华，我亦有事问稷泽神君，你可愿与我一同去寻稷泽神君？” “自然愿意！”怜华回道，随后他又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可六殿下——就是金山茶，怎么办……” 萧凛还真是那朵花，叶冰裳有些无语：“将他带上便是，稷泽神君叫你寻他回去，想必稷泽神君见到他也会很欢喜。” “前辈说得有理。” 怜华自然而然地将面前的鲤鱼仙子当成了前辈。他想着，前辈应当是曾遇到了什么事，才会在万年后才登仙。 而后他又苦恼地说道：“不过六殿下是个死心眼的人，我就算将他救出来，他也不愿意跟我走。” “叶姑娘！”这时，廿白羽带着人从另一边赶了过来。 叶冰裳瞥了他们一眼，对怜华说道：“何必犹豫，先将人救出来再说。去吧，我帮你把他们引开。” 怜华也看到了廿白羽等人，他点了点头：“好，前辈小心。”他将一道传音符塞给了叶冰裳，“前辈可用此符联络我。” 叶冰裳收下，道：“好。” 怜华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叶冰裳玩味地笑了笑。 怜华本就是稷泽神君的仙童，于情于理、于恩于义，都应当以稷泽神君为先，可在护心鳞揭示的未来之中，他却只会为叶夕雾和萧凛奔走、奉献，实在不合常情，这之中应当还有蹊跷。 这时，廿白宇和月影卫到了她的身后，问道：“叶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 叶冰裳收拢思绪，转过了身来，她一字一句地问：“你们可知澹台烬在何处？”叶冰裳是明知故问。 月影卫面面相觑，而廿白宇拱手回道：“陛下有要紧事，叶姑娘不必担心。” 叶冰裳嗤笑了一声：“担心？” 听她这话，廿白宇心中略有不安，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叶冰裳说道—— “我是有一笔帐要同你们陛下，好好地算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