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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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舍。”孩子仰起头,大声说:“我叫阿舍。” “有舍有得,是个好名字。”离火无忌蹲下去,摸了摸长得格外矮小的孩子脑袋上稀疏的枯黄头发:“阿舍,我是刀宗的人,你愿不愿跟我回去——啊,对了,你家人……住在何处?” 他怜惜的看着孩子脸上的淤痕,孩子好像根本没听懂这话一样。借着刀宗弟子的身份,离火无忌借了个地方,检查刚才那个莽汉诬陷阿舍偷了钱包抖索之时,是否弄了暗伤,尤其是双腿之间……一想到此处,离火无忌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时,阿舍全无防备的脱了裤子,脱得很快,双腿之间,离火无忌立刻呆怔住了。 地织! 一个地织!一个天生的地织! 他听说世上大部分人要到十三岁前后,才会显出天元地织和仪三种分别,只有少数人才在五六岁就有此分别,其中地织尤其如此……一般是凭借对信香的情况才能判决。 胡乱想了很久,离火无忌尽量平静的让阿舍穿上了衣服,阿舍浑然不知,跟在他后面,回了刀宗。 阿舍长的很瘦,胃口却奇大无比。刀宗不缺吃的,他一顿能是七八个馒头,白馒头和rou馒头一样吃,一开始离火无忌不得不认为是地织的特异如此,但吃完后,阿舍摩挲着涨圆了的肚子,满足的站在太阳下面晒他的小肚子,没一会儿,忽然又跑出去吐了。 阿舍把自己活生生的吃吐了。 不仅如此,不久之后,弟子来回报,阿舍夜里跑到厨房偷吃,什么都咬一口,很不像话。咬过了的馒头就跟狗撒尿占地盘一样,弟子逮着阿舍骂了一顿,阿舍翻墙跑了。 直到晚上,离火无忌才听说阿舍翻墙跑了。 大冬天的,能去哪里呢,离火无忌忧心忡忡,放下碗筷赶紧出去找人。他是在刀宗的地盘捡到的阿舍,自然去附近找。天很黑,一户户敲门问过去,其中有一户老人家听得糊糊涂涂,直到他说阿舍特别能吃的时候,那老人家如梦初醒一样,一指远处一户:“是他家的小五嘛,那孩子可怜哦……” 离火无忌摸不着头脑,依言敲了门。 门里一户人家,七八口,他问起阿舍之时,一个也不知。想到刚才老人,离火无忌试探的问了一句:“请问小五在吗……”女人脸上浮现近乎羞愧的恼怒,就要关上门,离火无忌见机得快,横起一脚,不幸把门踹倒下了。 女人惊呆了,一屋子小孩和瘦不拉几的男人都惊呆了。 ——小五是个怪物,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是老天派来惩罚他们的。 ——在柴房里放了把火,就为了挂在高处的一篮子咸rou,最后跑得没影没踪了。 离火无忌心里说,不是无影无踪,但他不能苛责那个崩溃一样的不停咒骂的母亲,只有默默离开了。 冬天很冷,也许还会下雨,夜里月光薄薄一片,拢着云,他走在小路上,找不到人,忽然下面一声小小的哎啾,阿舍捧着脸,又松开手,紧紧抱住了膝盖,在冷风里蜷缩起来。 “小五……”离火无忌轻声说。 他怕吓跑了这个孩子,语气很小心,但阿舍还是立刻站起来,像一只弓着背呜呜叫的奶狗,明明怕得哆嗦,小胳膊小腿,却很不服气的鼓着脸防备,离火无忌故意没有走过去:“你出来了一天,不饿么,今天厨房做了炒鸡蛋,其实各个都是大鸭蛋,还有你喜欢的山芋,炖南瓜,红烧rou——” 阿舍站都站不稳了,离火无忌默默走了过去。 阿舍脚下有很多东西,一些脏污的钱袋,这让离火无忌不由衡量初遇时的画面——也许阿舍真的偷了别人的东西。一只冻僵的小鸟,几块小石头,坏了的竹蜻蜓。 离火无忌道:“都带回去吧。”他觉得这些东西也许能让阿舍放心,安心留在刀宗,但阿舍捧起这些零零碎碎破破烂烂的东西,跑到了旁边,把它们都放在一个不明显的洞里,埋了起来。 这意味着什么,离火无忌很明白——刀宗仍然不是阿舍放心居住的地方。 夜里很冷,下了冷雨,阿舍不出意料的冻感冒了。 他捂在被子里,脸红通通的,离火无忌一边喂他吃药,一边问他:“为什么要叫阿舍?” 阿舍忽闪忽闪的眨着眼睛,离火无忌故意慢慢说:“你想说,是你不要他们,不是他们扔了你?” 阿舍缩到了被子里,看在他喝完了药,离火无忌端来一盘蜜饯,叮嘱他不能含着果核睡觉——阿舍沉默了一会儿,哼了一声。 雨很冷,冬天很冷,风寒烧了起来,烧得阿舍模模糊糊的哼唧了一阵子。他端来了白粥,让孩子靠在怀里吃了一点。阿舍吃不下去,还紧紧拉着他的胳膊,眨着眼睛一下,又一下。 真奇怪,离火无忌摸了摸他的头发,这么小的一团孩子。他看着阿舍一会儿,阿舍又缩回了被子里,闷闷的道了谢。 “谢谁?” “……大师兄。”阿舍别扭的说。 稍微好一点的阿舍,吃了三碗白粥,又把肚子撑得滚圆滚圆。等他彻底好起来,吃饭的样子简直吓人。终于弟子们怨恨的声音让人不能视若未闻了,离火无忌一边让人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阿舍一起吃,一边看着阿舍风卷残云,扫荡一空。 “吃撑了不难受吗?”离火无忌哭笑不得的说。 “难受。”阿舍摸摸小肚子:“嗝。” 阿舍和他一起吃的晚饭,到底又把自己吃吐了一回。这孩子没有办法控制自己,过去饿狠了,离火无忌隐隐叹息一声——又过了两天,冶云子师叔也来抗议了,阿舍偷偷摸摸到他屋子里,把他炼得金丹吃掉了一瓶。 “难怪说地织少呢,地织多了,东西哪够吃的。”离火无忌忍不住开玩笑。 阿舍眨眨眼睛,当没听明白,离火无忌把他拉了起来,阿舍又看了他一会儿,慢吞吞说:“我吃的多,穿的又不多。” “你好好洗澡,穿的能怎么多。”离火无忌绝倒:“还说呢,头发都不会扎,就这样一根发绳……很简单的,对吧。” 阿舍乖乖的笑了,凑过来:“大师兄,我吃的这么多,你能不能养得起我。” 离火无忌愣了一下,却又极其自然地说下去:“谁要养你。” “你啊,师父都说了,等你长大了就能养我了。”阿舍掰着手指头:“我要吃烤鸡,牛rou,水晶虾仁,鲜鱼汤……” “那我养不起了。”离火无忌说:“再说了,天元才要娶地织,老子运气好,说不定不是天元。” 阿舍撅起嘴,过了一会儿,气鼓鼓的放下了手里的麦饼,不吃了。 离火无忌掰着他的肩膀,掰过来:“阿舍,你除了吃就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了?” “衣食无忧吧。”阿舍悻悻的说:“大不了我少吃一点嘛……” “一世无忧,你口气还挺大。这么吃,这辈子都要饿,等你什么时候吃相好看了,再来说养不养吧。对了,得给你改个正经一点的名字才成……” 宁无忧眼巴巴的站在门口,夕阳西下,他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里面撒欢儿:“师父!师父!大师兄回来了!” 刀宗的人都见惯了宁无忧守在外面叫门,这孩子小时候特别闹腾,只听大师兄的管,是以大师兄去了修真院,寂寞的吃饭都不香了。 离火无忌坐在对面,宁无忧小口小口的吃饭,吃得花样百出,还翘起一根小指头,表示文雅。 “大师兄,修真院累不累?” “大师兄,拟形八法好难学,我看得懂,可就是用不出来……你陪我练。” “大师兄,我也想去修真院……你不寂寞么,修真院都没有无忧,你不想无忧陪你一起上课么?” “你还饿吗?”离火无忌伸出手来,轻轻摩挲他的头发:“现在,还觉得难过吗。” 阿舍没有回答他,宁无忧已经听不懂这样的问题,他看着离火无忌,慢慢垂下头去:“我不是故意的,大师兄,你别生气啦。” “大师兄为什么会生气?” “因为我……不像地织……”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落下泪来:“他没有气这个。他想你过得好,可你总是活得好像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怎么能放心你留下。” 宁无忧抬起头,甜甜的笑:“真的?那我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去修真院了,会不会有人欺负我?” “靠,你怕什么,我会让你被人欺负?”西风横笑梗着脖子,装得老气横秋:“上修真院的都是天才,你要是敢给我考差了……我打你屁股!” 修真院里,宁无忧跟在西风横笑身后,有很多人都听说了地织也进入了修真院。宁无忧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后面的人毛笔捅了捅他。 “兄台,在下裕铂,你这马尾扎得挺好啊。” 宁无忧挺了挺胸,与有荣焉:“我大师兄扎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真有意思。”裕铂说:“我看见啦,刀宗的西风横笑嘛。你是地织?听说地织只有你一个。” 宁无忧心里很得意这回事,但话还是假惺惺说着:“哈哈,也许以后就多了。” “对了,你看见了没,剑宗的霁寒霄。”裕铂说:“跟你大师兄别苗头,别上了。” 宁无忧扭头看了过去,鼓起脸颊,打算憋一个威严冷漠的表情。白衣红衫,灰发少年,冷漠的飘过去了。 晚上,西风横笑来接他了,刀宗对地织宁无忧另有安排,总之归大师兄管。宁无忧偷偷说话:“我觉得裕铂也是天元。他特别喜欢我。” 西风横笑嗤笑了一声:“你就浪吧。” 宁无忧还不明白什么叫浪,只是快活的叽叽喳喳说话,说起那个红衣白衫,穿起来色系很好看的少年,西风横笑往后看了看,花丛里一动,宁无忧问道:“怎么了?” “上课都用来认脸了,你等着吧。”西风横笑哼了一声说。 离火无忌默不作声的跟在身后,夜雾弥漫的修真院里,他睡在大师兄隔壁,赤着脚跑了过去,西风横笑四仰八叉的睡着,宁无忧就蜷缩起来,只要小小的一片地方。 不知何时,只要看着大师兄,他就不再饥饿了。 他变得柔软,变得喜悦,变得认为地织是一件好事情,哪怕别人说生下孩子会很疼很疼,哪怕地织在别人言谈之间那样的无用,依附天元,生下厉害的孩子,他也觉得成为地织是一件好事情——是他身上最好的事情。 西风横笑爬了起来,把一角的小子用毛毯盖上,跟打渔收网一样的扯到了旁边来,又摸了摸那不再稀疏的脑袋。 宁无忧乖乖滚到了他旁边。 宁无忧不是天生的没脾气,是渐渐被养得没了脾气。人们常常来看地织,一个刀宗的地织,注定要成为西风横笑的伴侣的地织。于是宁无忧日渐文静,举止有度,回避和任何人的冲突,对谁都温和有礼,言语得宜,就算受了一点点委屈,也能够忍受,能退让,能顾全大局。 他的课业只算平常,刀宗的基础都是注重力量和爆发,而一个地织越是长大,体力上的弱势越是凸显出来。 宁无忧的刀只是普通,所以剑法、术数、掌法都只是普通,过得去,为此,辅助老师的丹阳师兄没有少把他留下来补课留堂。 天元抡魁迫在眉睫,最后一年,宁无忧提前退学了——他的潮期来了。 但大师兄的信香……他还是没有捕捉到。 行令剑围。 天元抡魁的最后,啸穹一角,激烈的迸射而出,宁无忧想要冲过去,被师父牢牢摁住了:“无忧,你不能现在过去——让你大师兄缓一缓吧。” 那个刀宗天才、众弟子尊敬的大师兄,那个会揍他、会让他慢慢吃饭的大师兄,那个说了天元抡魁之后就娶他的大师兄,失魂落魄的站了起来,走到了角落里,弯下腰捡起了什么。 宁无忧浑浑噩噩的回了刀宗。 离火无忌同情的看着他——还不知道接下去会经历什么的宁无忧,沉默的跟在师父身后。 刀宗,神刀宇,一夜之间,愁云惨淡。但尖酸刻薄,要到西风横笑回来之后,才露出阴冷的寒刃。 宁无忧一夜没睡好,他不敢马上去——也许大师兄还需要一点时间,调适心情,但无论如何,大师兄永远是大师兄,就算输了,一切都不会变的。 就在这样天真的担忧、视而不见的自欺欺人之下,大师兄站在人群中,死气沉沉,推来搡去,宁无忧看到了一只高高举起的手,挥落在大师兄脸上。 闹剧以惨叫声结束。 师父出来了,宁无忧深深咬住那人的脖子,咬的满嘴鲜血。西风横笑拦不住,在场那么多人拦不住,师父怒喝一声,抬起手,打不下去。 “大师兄走了。” 宁无忧哭了起来,师父深深叹了口气。 离火无忌是在很久之后,才明白大师兄不会娶他了。 不是大师兄,不再是大师兄,他是地织。地织就该嫁给天元。就算他找到了大师兄,站在江边凛冽的寒风里,告诉改名成西江横棹的大师兄他只喜欢一个人,大师兄也没有反应。 “为什么?” 宁无忧不明白,不过是输了天元抡魁,为什么什么都变了。大师兄对他忍耐的神情,慢慢说:“你不明白,我不是西风横笑了。” “可我爱你啊……”宁无忧任性的痛哭。 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明白呢——大概是因为宁无忧还是宁无忧,对于和仪无法标记地织、对于大师兄所说的地织的本能、对于那种种存在的不同,只要视而不见,就能当做从未发生过吧。 这愤怒最终发酵成一次难堪的冲突——在讨论天之道忽然消失的那天。离火无忌诞生了,他为了油然而生的愤怒和痛苦,离开了刀宗,离开了刀宗,想要证明他可以独自生活,也可以选择想要的道路。 只是…… 当西风横笑成了西风横棹,一切未来都被碾碎,只有天之道的剑光和人们的流言蜚语永远封存。当宁无忧选择成为了离火无忌,他终究没有什么一世无忧,更不相信留在一片天空下等待,就会等待到想要的无忧无虑。 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没有人是不变的。 那两条道路无法交汇于一处,为何他当时无法理解,离火无忌渐渐明白了——因为他还没有往前走,还没有了解西江横棹,在他所见的一切之中,只有西风横笑,于是他固执的认为只要自己不变就够了。 大师兄却看透了他,从他离开家,从大师兄说他舍弃了家的那一夜开始——离火无忌也好,宁无忧也好,总有一天,会像饿极了的狗,扑向让他饥饿愤怒的源头。 寒冷的夜雨里,西江横棹关紧了门,靠在门上。 外面还在哭泣,那个跪下来,放下一切骄傲的宁无忧,改名离火无忌离开刀宗舍弃一切。想要得到的是过去的西风横笑。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肯承认现实——离火无忌看着这一幕,他奇怪于这一刻的视角,大师兄抱紧了脑袋,慢慢靠着门滑了下去,手臂上的青筋还在颤抖。 啊…… 离火无忌不顾一切的靠过去,想要抱紧他:“对不起……对不起……”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痛苦之后,宁无忧却始终不明白,不顾一切的爱不能弥补伤痛。他以为只有自己痛苦,却从没有为西风横笑的痛苦描摹形状,好好的珍惜,从头到尾,他只是一味的饥饿不已,不能忍受失去的哀嚎着。 手臂落了空。 油灯幽幽的熄灭了,离火无忌忍着刺骨的寒冷,在那床榻上,在他们无数次欢好过的床榻上,一个小小的襁褓,裹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柔软的孩子,那个孩子张开柔软的、小小的粉色的嘴唇,发出微小的哭泣声。 有舍有得——他的孩子,他的得。 离火无忌坐在床边,轻轻伸出手,虚空的拂过他的脸颊,这孩子一点点漫出了眼泪,终于嚎啕起来。 大师兄盛着米汤,小心翼翼的把孩子抱起来。米汤撒了出去,汤碗放在桌上,大师兄抱着襁褓,又一次肩膀颤动起来。大的哭,小的哭,离火无忌静静看着这一幕,刹那间,外面雨声嘈嘈,化为寒冷的夜雨,无尽的落下来。 浪飘萍走得悄无声息,颢天玄宿把人带回了星宗疗伤,眼看信香的爆发不同寻常,他只能去找逍遥游,至于逍遥游能不能治,那是另一回事了。 霁寒霄莫名的代表了剑宗,除了同意,他别无办法,毕竟只有颢天玄宿敢接下离火无忌的伤势——半死不活的人,全靠颢天玄宿勉强吊着命,又能如何。 千金少想跟着去,但他必须先回去一趟——孩子还没安置,总要告诉大师兄一声,如何开这个口,他还在琢磨。 “你会治好他?” 颢天玄宿回答这个问题,实在次数太多了,他隐隐疲惫,却也只能回答道:“我会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