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萝-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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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离火无忌惯性醒了过来,不习惯的是身上黏黏糊糊的隐痛。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茶水早就冷了,他喝了点冷茶,晕晕乎乎了一会儿,没有丹阳侯,那苍苍呢,离火无忌后知后觉的想到了这一处,冷汗倏然冒了出来。 屋子外面轻轻响起了敲门声,离火无忌急忙打开了门,一个佝偻的老人站在外面,咿咿呀呀了一会儿,领他去隔壁的房间里。离火无忌浑身力气流淌的一干二净,苍苍嘟着嘴巴在桌边摆弄他的手指,浑然没发现外面站着别人。 “苍苍……”离火无忌用尽力气克制激烈的情绪,苍苍傻乎乎的抬起头,一下子惊讶的睁大了蓝汪汪的眼睛,跳下椅子,直奔门外,离火无忌蹲了下去,刚刚张开手臂,就把幼鸟一样欢腾着的孩子搂在了怀里。 “爹亲!爹亲!”苍苍嚷嚷了一会儿,用力亲亲他,用力抱住他的手臂,柔软的头发蹭着爹亲的脸颊,过了一会儿,这孩子大声嚎啕哭了起来。 丹阳侯一大早回了星宗,问过了宗主的情形,带着弟子们练习了日常课业。下午不久之后,两个弟子回来了,苍苍也回来了,丹阳侯特意等着这一刻。 “见过你爹亲了。” 苍苍不情愿的点了点头,丹阳侯看得出来他情绪不高,冷冷道:“既然见过你爹亲,和你约定之事,再背一遍听听。”苍苍愁眉苦脸,越发觉得日子难过,爹亲又生了病,要养病一阵子,他只好拖着调子和一只学舌的麻雀一样无辜又装傻的喳喳:“苍苍要听师兄师姐的话,和师兄们一起早课,不能偷跑,要尊重师长、师叔、师父、师伯、师公……”抬头觑了一眼丹阳侯冷酷无情的神色,苍苍嘴巴里拐了拐又开始念经:“勤学苦练,不堕星宗的威名,给师父他老人家争一口气,不惹别人生气,不能逃跑,不能和师叔……” “够了!” 苍苍很快就离开了,问心和无愧放心不下,好不容易师尊松了口,一把拉走了苍苍。丹阳侯如何看不出两个弟子心偏过去了,倒也不奇怪,苍苍这一点让他生气的性子,自然是从另一处而来。 入了夜,丹阳侯定时要做晚课,排除杂念,静心修行。排除杂念于他是年幼时就做的功课,再熟悉不过,今夜偏偏几次三番,气息难以平稳,隐约有雷雨之前躁动不安的迹象,他从屋子里出来,狂风卷动黑暗之中的花木,看守的弟子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外面石灯幽幽的火烛。 风吹得狂暴,石灯也熄灭了,丹阳侯忽然低下头,呼吸一顿——离火无忌离开了那处,还是在休息,昨日睡着之时,那人还疲惫不堪,难以起身的困顿模样,后来他急切间走了,只让人在旁边听候吩咐,再叫人把苍苍送下去,苍苍回来了,想来离火无忌也回去了。 若他还在呢? 丹阳侯按不下去那个念头,不知为何,他被急切的冲动驱使穿过了星河划界的结界,暴雨冲刷着下山的小路,紫电惊雷,破空万钧,他急掠而去,越走越急,泥水飞溅,小院里屋瓦碎响,黑漆漆一片,电光骤然撕裂了天空。 屋子里空无一人。 丹阳侯狼狈的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虽无一人,残留的信香还没有全部散去,他走到桌边沉默的握住了茶杯,过了片刻,他端起那只茶杯,凑到唇边。 茶杯没有了茶水,冷冰冰的残痕,曾经握在另一个人的手中,触碰另一个人的唇瓣。这想象蛰痛了丹阳侯的神经,脱手的茶杯不出意外的碎了一地,他不安烦躁的情绪在这屋子里得到了短暂的抚慰,鲜活的片段驱散了冷寂,呻吟和哭泣若有似无,如同甘美的潮湿流入刚刚平缓下来的心脏。 脚步声不知何时就在外面,落在青石砖,丹阳侯大惊之下,陡然绷紧神经站起来,面上酷烈严厉,跃跃欲试的战意拨动脑海里蓄势待发的箭矢。 门开了,老者佝偻着背,打着手势,丹阳侯凶神恶煞的冷酷对着一个无关紧要的老人家,平白挥了个空,狼狈之下,撑着桌子的手松了力气又灌满,泄愤的掌力击碎了木桌。 “他什么时候走的?” 怕极了的老者畏畏缩缩竖了手指,丹阳侯冷冷道:“下去,不用等了。”他微微一怔,为何是等,谁会在这里等?难道他急匆匆下山来,怕的是有人在等他?这滑稽的念头让他扭动嘴角浮起冷笑,难道事到如今,他还会对离火无忌抱有任何期待——那分明是世上最为可笑、愚蠢又荒唐之事! 大雨倾盆,第二天一大早。长孤溪的水漫上来,萧索的黄叶落满了树林。 雨后湿冷的天气里,隐约浮动着酒气,离火无忌挣扎了片刻才睁开了眼睛,又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撑着起身披了件衣衫,走到外面的屋子。 淡漠的光线里,多了一条板凳,板凳摇摇晃晃,浪飘萍也摇摇晃晃。好似这么个丁点大的地方喝酒,也不嫌地方狭小,离火无忌蓬头垢面的走到他身边,坐在还没收起来的药碗旁边,抢过了他的葫芦喝了几口。 “一大清早就喝酒,像什么话。”浪飘萍抢回了葫芦,摇了摇葫芦,喝了一大口,打了个嗝:“一回来就看不见你和另一个,过来看看你。” “一走两年,回来找我喝酒了?”离火无忌笑了起来,深深吸了口气,道:“我和逍遥游到头了,和你,也一样到头了。” “小地织,这话说得,好似老酒鬼是别人的添头。” 离火无忌凑近了去看他,浪飘萍冲着他的脸吐了口气,一股子酒气,熏得离火无忌挂下了脸,在旁边郁郁坐了下来。浪飘萍看了他一会儿,又四处看了几眼。 这个地方不大,小床就在角落里,还没扔掉,显眼得很。 “你儿子送回去了?”浪飘萍随意的看了一眼,目光又收了回来,离火无忌受不了他的眼神,那分明又是当年的眼神——“浪飘萍!” “不想送走,又要送走。日子过成你这样,怎么不难受。”浪飘萍仰头喝完了最后几口,叹了口气:“看着又是个不能再喝的主了……” 一走两年,回来也干脆得很。离火无忌下意识的站了起来,拿走了他的葫芦,去外面的地窖里灌了一葫芦,又拿了一坛上来。 浪飘萍喝酒不爱废话,他说的那些话,离火无忌也搭不上去。他们坐在一起,一张桌子,秋日冷光,一杯又一杯喝得离火无忌到底随意弄了些咸菜萝卜,到底是喝完了一坛酒。 “这酒是我给……”离火无忌趴在桌上,额头抵着桌沿:“给大师兄酿的……” “好酒,”浪飘萍赞了一声:“两年不见,酿酒的本事见长。” “那是……琢磨这么多年……终于……”离火无忌糊糊涂涂摇了摇头:“说什么……是我不做药酒了……浪飘萍你怎么会喝不出来……” 叱酒当歌,酒怎么样是一回事,心情好不好,才是顶顶要紧的。浪飘萍把他从桌上扶起来,往屋子里扶着走,才把他放床上,离火无忌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又是想哭,又是要笑的模样,浪飘萍抓住了他的手,倏然收紧了力气。 滑下去的衣衫,淡色的肌肤上,留下的淤痕发紫发暗,连绵往下,隐没之处,浪飘萍动手要去拨开衣服,离火无忌倏然抽出了手,没醒的酒意忽然散去了。 “不是他。”浪飘萍骤然双眉皱紧,神色不似方才:“小地织,你不甘愿。” 不是逍遥游,逍遥游怎么会让人痛苦。离火无忌想了一会儿,费劲的想了一会儿,笑了起来:“我甘愿的,我送上门去的。浪飘萍,别管我的闲事了。去看他吧,” 不像是十足的麻烦,浪飘萍嘿然一声:“你心里有数就好。老酒鬼走了。” ——你有病。 离火无忌阴郁的垂下目光,看着脚下的鞋子,脚趾拨弄了一会儿。为何不直言,让浪飘萍也捞他一把,只要他开口,浪飘萍也会出头,帮他把苍苍带回来。暂时之间,片刻之间,他的困难又解决了,下一个在哪里,下次对谁开口,他也毫无线索。 永远有这样的选择,这些人都很愿意帮他排忧解难,从大师兄到颢天玄宿,或者逍遥游,甚至来迟了两个月的浪飘萍。跟一个人低头,跟一群人求情,兜兜转转,到最后他又要往下落了。 苍苍……离火无忌无声地念着儿子的名字,他把门打开来,让风吹开了酒气。不知过了多久,他去厨房煮了水,用布擦了一遍后颈发热的地方,挖了药膏,一点点抹在了身上,从脖子到膝盖窝里,看不见的地方全凭拉扯的疼痛,一罐子不禁用,抹完就见了底。 晚上,离火无忌坐在屋子里,怔怔看着那张床。 太小了,不够他的儿子翻身胡闹了。这一阵子都赖在他身边来,他急着出门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不多不少的吃食,苍苍一向贪吃,管不住,他也很少管,让小孩子饿肚子会多么难受,这样的苦楚怎么舍得让苍苍去吃呢。但他急着去找人,去找颢天玄宿帮忙,去找能阻止逍遥游的人。 往下落,往下落,哪一步踩空了,没有什么路可以往前走。 他捂住了眼睛低头,休琴忘谱逍遥游,道域传说无常元帅,从前他不明白,一个人入了世,肯帮他这种无依无靠之人,便出不了世,如今……就是覆舟虚怀。可他在船上,千金少也在船上,这条船翻了就能换一条更好的船么,他做了半辈子的傻子,优柔寡断,从来不能做这样的抉择。 让颢天玄宿认回儿子,让颢天玄宿说服逍遥游,或是用些软硬兼施的手段——然后呢,以后呢,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得透彻,儿子总是有一半是颢天玄宿的,那个人在当年也说过可以去找他。于是,丹阳侯来了,抢走了苍苍,把他的苍苍从身边抢走了。 离火无忌痛得发颤——送上去的,甘愿的,自找的,丹阳侯一个字也没说错。 到了现在,他还是不能恨。颢天玄宿,那个人对他好,那个人受不了要和他分开,那个人一个字也不指责他,晾着他三天,等他在外面自己死心离开——像不像?难道陌生,难道大师兄没干过,难道霁寒霄没干过?连逍遥游也是一模一样的法子,引他发现覆舟虚怀,引他怀疑,带着苍苍离开。 他忍受熟悉的痛苦,熟悉得已经知道如何去处理。在西风横笑不要他的时候是撕心裂肺翻天覆地,到了霁寒霄,他学会了体面漂亮的分开,看他学的多好,无师自通如他,也是一种拿得出手的才能。用在颢天玄宿身上,不仅体面,漂亮,还很周全,谁能知道他丢了两个孩子,谁能知道他想死在星宗,死也别放手,他到底要浪费别人用在他身上的深情。 逍遥游又有什么稀奇,这些招数,早就不稀奇了。 离火无忌摇了摇头,他的儿子去了星宗了。他有小雨,小雨在大师兄身边,有了云儿,云儿被别人养大了,唯独养了五年的苍苍,苍苍要在星宗,要跟着颢天玄宿和丹阳侯,那里不会薄待苍苍,有吃有穿,有很多人,有一个尚且可以放心的未来在等着。 为人父母,还能怎么奢求。 这一刻,离火无忌想起了丹阳侯,从来,他一直不愿意去想,那个人对他咬牙切齿,对他痛恨又不能动手,害他失去了和颢天玄宿第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之后,他再也留不下去,星宗对他来说,永远不会有安宁可言。可他们又纠缠在一起,丹阳侯说他是地织,若不是地织,自然不愿意碰他一根手指,那个人从头到尾都在恨得发狂,以为这恨意能让他吃尽苦头。 苦头,哈,还能怎么苦。 “丹阳师兄。”天雨如晴轻轻一声,叫住了丹阳侯的脚步:“你可是要去看苍苍?” 丹阳侯停了下来,略略挑了挑眉:“怎么,你也要去?” “正是如此。”天雨如晴微微一笑:“不妨同行。”她慢悠悠的走到丹阳侯身侧,丹阳侯不由冷嘲一句:“舒远心,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宽纵苍苍的人够多了,不必再添你一个。” “如晴倒觉得师兄这几日对苍苍越发严厉,偌大星宗,实在不必再添一个约束苍苍的人,平白分走师兄的功劳。”天雨如晴不冷不热的回刺,顿了顿,又道:“如晴去看颢天师兄的弟子,自然是善尽师叔的责任——顺便,也关切一下苍苍身后之人。” “哦,这倒有趣,你何时和离火无忌有了往来?”丹阳侯哼了一声:“天元还不够,若你要排队,今生怕是等不到了。” 天雨如晴无奈的深深吸气,压住涌起的怒火和急躁,每次和丹阳侯说话,不被气死也算她心胸宽大。离火无忌在浩星神宫已成为禁忌,又是谁的手笔,这个师兄作为偏激,若是把这些过往宿怨迁怒苍苍,只怕会酿成是非。 “颢天师兄今日问了我。” 丹阳侯怔住了,天雨如晴说完了这一句,他停下脚步。 过往无人,寒风萧萧,天雨如晴慢慢道:“师兄问我,可知道这几年,有何与他相关之事?他把苍苍送来,是否有人威胁他的安全,造成不便之处。” 丹阳侯严厉的盯着她,天雨如晴毫无畏惧。 ——也许是埋在心里久了,看着苍苍,难免触动旧日伤情,离火无忌离开了五年,这五年他们竭力避开了这个人的一切。让过去曾经一时轰动的种种都成了灰尘里不受注意的旧日痕迹,如今颢天玄宿向师妹提起,避开了师弟,可见这五年来的平静,也不过是三人默契而心知肚明的沉默。 “自然有,我便是那个人。”丹阳侯怒道。 “若要颢天师兄心无挂碍,”天雨如晴轻轻说:“那个人便要活得无病无灾,如此,师兄才能安心的放开。” 丹阳侯满腔怒气,陡然一滞,天雨如晴说完这一句,扔下了他,再无一言,转身向另一侧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