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苦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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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人写过漂泊的赞歌吗? 漂泊具有结束命运的魔力,使人的心灵从命运的漩涡中挣扎出来,用漫长的岁月为故事写下最后一个句号。 我怀着报仇雪恨的决心重返伦敦旧地,却只得到仇人们皆已堕入地狱的回应;茫然一片中我转过头,看见了不知何时悄然跟在身后的约瑟夫。 他蔚蓝色的眼睛里透露着前所未有的宁静,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时,有一种近乎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世界的边缘,站在狂风吹拂的海岸,周身笼罩着悦耳的涛声。 我没有问他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是说:“谢谢你,约瑟夫,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是新的开始。”他摇摇头,“你可以有新的开始,我们可以有新的开始。” 我别过脸去,假装没有听懂他呼之欲出的告白:“对不起,因为我已经死了。” rou体的死亡发生在我遇到奥尔菲斯的那一夜,现在则是另一种更加冷酷的、彻底的死亡,也就是心的死亡。 与约瑟夫分别后,故事就此结束了————后来真的什么事都没有了,没有什么堪称命运的日子展开了。一个没有生机、没有家、没有牵挂的吸血鬼开始了她只身一人的漂泊。 从此我再也没有改变过。 我在欧洲大陆上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地路过,世界对我的意义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科技与工业的奇迹让我再次看见了电影、电视、留声机……一件件新的事物,一点点地向着我记忆里的模样靠拢。 接下来,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过去了,战争、停战、毁约……二十世纪将我全身心地浸透包裹了,一个特殊的时代陆续到来了————曾经对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我的家人出生的年月。 但我无动于衷,虽然回归故土的通道早已畅通,但我一点也没有再见他们的欲望;多年以前,我把和他们的重逢当作自己活下去的支柱,如今我却毫不在乎了。 我活成了奥尔菲斯口中合格的吸血鬼,我不再迷恋于自己的人性。 所以,故事在伦敦就结束了。 用这个世纪走遍了欧洲每一个角落后,我就漫无目的地乘上一艘船,随波逐流地又来到了美国。 它足够广袤,使我能继续用漂泊消磨光阴,于是我开始在夜幕中漫步,却在一段旧街区前愣住了。 旁边的告示牌上说,这里保留了许多十九世纪的建筑。 从遗迹中我不可避免地辨认出往日的影子:这座城市是一百年前,我与爱丽丝离开美国前最后的驻留地,也是奥尔菲斯葬身火海的地方。我们曾经是一个三口之家。 正当这时,有个男人从后方追了上来: “打扰了,我是一名记者……” 他脸上有几粒稚气未脱的雀斑,看上去仿佛还是校园里的男孩,不过他将名片递给了我,自我介绍称,他为一家主打都市怪谈的报社工作,让我叫他幸运儿。 幸运儿邀请我到夜间营业的咖啡店里去,说他有幸注意到了独自夜游的我:凭着记者的敏锐感官,他从我身上嗅出了那种铺天盖地的“故事感”。 可惜遇见我,究竟算他的幸运还是不幸,这却是说不准的,因为我答应了他的邀请,而今夜的口粮…… 幸运儿带我来到包间,取出了他随身的录音机:“如果你愿意向我分享你的故事,介意我记录下来,以便整理吗?” “我的故事?”我回问他,“我的故事,你相信吗?” “只要足够动听,你明白的,我供稿的类型从来不是以纪实为目的,而是足够抓住神经、令人唏嘘或者念念不忘……诸如此类的故事。” ————对他讲述自己的故事? 百年流离中从未有人对我发出过这样的邀请,以至于我都忘了自己是否还有倾诉的欲望,但在幸运儿提出这个破天荒的建议后,无论他的目的如何,我都发现自己的确还存在这样的需要。 于是录音机被调试完毕,我在午夜咖啡厅昏影重重的灯光下,对百年来唯一的听众,从头讲述起自己成为彻底的吸血鬼的故事。 “这是一个被岁月抛弃的未亡人孤身诉说的自白……” 起先,幸运儿当作一个新潮的、代入感很强的幻想小说在听,然而随着情节的推进,我过于苍白的皮肤、嘴里若隐若现的尖齿,都逐渐应证了这段故事的真实性,而他的神色也从兴意盎然转变成了坐立不安;但我却逐渐沉浸在了往事的回忆中,始终没有从座位上起身,也没有对他流露出任何嗜血的神态,于是他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最后,他和我一样深陷在我的往事之中了。 “就这样结束了?”我讲述完毕后,幸运儿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情绪,仿佛他这样做,我就能再多出一段经历似的。 “真的,早在一百多年前的伦敦就结束了,后来既没有幸福降临在孑然一身的我身上,也没有什么厄运降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以故事结束了————结局不是消失殆尽,而是维持稳定、再无变化。” 他却依旧死瞪着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不该如此!一切不该归于历史,你从美国到欧洲,所经历的一切,所遇到的那些人们————难道就没有哪一个给你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吗?谁的影子在你心中更清晰……” 他的喋喋不休滋扰着我的神经,我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呵止他: “够了!你眼里故事是我的生命!我给你如实讲出来,没有义务用美满的结局取悦你!” 幸运儿立马噤了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张开了捕猎者的威慑气场,吓得被锁定的猎物一下子就瑟瑟发抖。 他颤巍巍地端详我的眼神变化,小心翼翼地道歉说: “对不起……我,我只是因你的回忆产生了太多情感,却只能用人类的心灵去体会,而这颗人类的心灵下意识就想知道,什么样的存在,才会在你的漫长岁月中留下印痕……” 我也意识到自己久违地情绪波动,叹了口气表明不会伤害他。 将他的心情安抚稳定后,我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最刻骨铭心的存在啊……硬要说的话,就是杰克吧。” “你喜欢他?” “不。”我摇头,“我嫉妒他。” 因为杰克·柯斯米斯基虽然与我是仅仅萍水相逢的关系,甚至与我们真正相处的还日子不到一个晚上————可是,只有杰克,俊逸风流的杰克,向死而生的杰克,是唯一具有战胜命运的豪迈勇气的,而这种勇气正是我渴望自己拥有而不能有的。 沉默降临,直到从街道远远传来车轮声、鸣笛声,以及从河岸传来依稀的波浪声,才打破这阵沉默。 幸运儿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没有遇见你,你的回忆将是我一生无法了解的经历,可是,既然命运之手把我送到你身边……” 他在这里顿住了,再接着说:“其实,可以不就此结束的,只要……你将我也变成同类,让我做你的仆人、你的学生,改变就会发生,使故事继续下去。” 我听着他的请求,始终对他的激动无动于衷,心里面只有无尽的哀伤在蔓延。 “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艳羡的。” 我的手伸向他,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涣散,最后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当第二天幸运儿被刺眼的朝阳唤醒时,他只会以为自己做了个邂逅吸血鬼的梦。 而我,在解决他的纠缠后就早早离开了咖啡厅,朝着河畔的夜晚走去。 河水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坛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昨天就会被人忘却,只有滔滔江河还在流淌。 吾生如苦旅,奔流不复回。 我沿着河流踱步,但尽管我漫无目的、惬意地处于迷失状态中,却凭着吸血鬼无法消灭的直觉,我意识到自己正被人跟着。 我的第一反应是幸运儿跟上来了,并且别有用心地拉开了一段巧妙的距离,但旋即我明白他不可能追上来的,他正在咖啡厅的桌子上静静地沉睡。 因此,那脚步属于一个陌生的跟踪者。 不太可能是个人类跟在后面。 我回过头,果然空无一人。 时间已经教会我如何对同类藏好自己,于是我当机立断地转入一条黑暗破陋的狭窄小巷,并立马用监控也无法记录的速度狂奔。 当确认身后的脚步已经消失后,我发现自己停在了一个藤蔓覆盖、杂草丛生的铁篱笆前。 篱笆后面是一座黑沉沉的老房子,外墙褪了色,铁栏杆早已锈蚀,散发出死亡衰败的气息。 我向那黑洞洞的屋子走去,越往前死亡的感觉就越明显,这是种人类闻不到的味道。 我被吸引着往屋子里面去。 翻过院墙后,我发现杂草中鸟类的尸体躺了一地。 那些好像都是乌鸦,有些还新鲜,有的已经腐败,还有些干尸或者白骨……仿佛多年以来,此处正是乌鸦们的墓地一样。 然后我轻而易举地从那破败变形的阳台进去了,仅有的一点点亮光也照不到里面,但是,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里面有什么存在,是我必须要去看一看的。 接下来我进到屋子里了,一个像是多年无人的地方,堆满了杂物和灰尘,房间的尽头摆放了一张躺椅。 我蓦地瞪大了眼睛,端详着躺椅上佝偻着背、正在发抖的吸血鬼:他凌乱的头发垂落下来,像是缠在一起的枯藤遮住了脸————我想拂开那些乱糟糟的头发,它们使我拿不准自己的猜测。 正当这时,那个吸血鬼抬起头,对我发出了一声枯朽却又熟悉的呼唤: “缪斯?是你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