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11. 雨林村来了个新的护林员。 都说这个护林员艺高人胆大，什么都不带就敢往那深林里钻。 在这么个小的可怜连名字都没有要不是那场空难根本不会被人关注的的村子里，这事儿自然被当成稀奇津津乐道了很久很久。 留守的老人们在茶余饭后间讨论他。有人说他的挚爱丧于空难所以心灰意冷来此避世——配上那张年轻俊朗却总是淡漠忧伤的面容还挺有可信度。也有人说他本来是个富二代、和家里闹掰了来这儿撒气、过段时间肯定会有人找回去的——这种说法随着一年两年过去护林员却依然坚守此地的事实不攻自破。还有人传得更离谱，说他犯了事进去过、出来跟社会脱节了只能来守林——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说法最后成了主流，于是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再三叮嘱家里小孩儿护林员很危险、看到他要绕道走。 花玲玲不信。护林员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大人们真俗，总是喜欢给一些完美安上狗血的污点。 而且，她问过的。 她记得有一天她从田里往家跑、只顾得逗大黄、没注意前面，结果一头栽进了别人怀里。 护林员身上是很干净的草木气息、和一点点她熟悉的烟草味道。但很奇怪、在他身上就很好闻，不像村里其他抽烟的人、臭味隔老远就能闻到、每次她都捏着鼻子绕道走。 是因为他不喝酒吗？ “小心。” 护林员跟她说。声音也好听，花玲玲突然有点儿害羞、她急着跑、话都说不利索。 “谢……谢谢…… ” 跑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叫住那个往雨林走去的背影。 真好看啊。笔直的。像棕榈树一样挺拔。 “哥哥！” 护林员回过头看她，轻轻偏了偏脑袋、等下文。 “你…… 你一个人在里面，你不害怕吗？” 护林员似乎很意外，愣了愣、转回去也看雨林、好半天张口说了什么。花铃铃没听到，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半张侧脸上。 直到她升入新的年级、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教“刀砍斧削”这个成语时、花铃铃瞬间想起半年前看到的侧脸。当真是刀砍斧削，好看极了。 可惜她再也没见过护林员。见倒也见过。隔了十几米、远远地瞅上一眼，还要担心不会被身边的大人抓到。 她叮嘱护林员要小心、要照顾好自己。大概是刚刚不小心摔倒自己怀里的人这会儿却是这样严肃认真的神情取悦到护林员，他难得开口解释、跟她说再见，还说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原来有人陪他啊。 是谁呢？ 她去问大人，大人听她说完、表情活像见了鬼，三令五申要求她不许再跟护林员说话。也是从这天起每天都有人接送她上下学、还监督她和小朋友一起玩，没劲透了。 “原来是个疯子。” 她听到她们这样说。 小女孩儿攥紧了拳头，最终还是松开。 她只能偷偷朝雨林的方向看一看，在心里默默道歉。 ”对不起。我好像给你惹麻烦了。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你不是。大人们就是这样讨厌的，真讨厌。” 12. 白枕决定挖出那个秘密。他今年大四毕业，急需一篇优秀论文给四年的生活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传媒学院的年轻人们总是致力于搞个大新闻，碰巧他前几天看社区、发现一个高中生在讲她老家的帅气护林员。 二三十岁，长得比电影明星还好看，是她刚上小学时突然去到她们那边的，一待好多年、直到她离开村子到爸妈身边念书时似乎都还在。 不过楼主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不确定如今还在不在。 白枕想起来好多年前的一条新闻，那时他也才刚上中学、沉迷互联网无法自拔。他还记得那场震惊世界的空难，并老神在在地披着马甲和不认识的网友们一起指手画脚、排演各种阴谋论。每场大灾都是这样，不管多沉重的血难总会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论谈及的语气是悲悯还是轻佻、都无法改变拿它当作消遣的本质。人们似乎毫不在意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沉迷于一个又一个挑起情感波动的故事，然后义愤填膺或者心有戚戚地转发、营造一个感动自我的完美人设顺带欺骗别人。 但他真的记得有媒体发过微博说有人奇迹生还，说那人在雨林里荒野求生了107天、还说他被找到时还念念不忘替同伴求救。他也清楚地记得半个多月后他偶然刷到一条相关微博，有人慷慨陈词控诉警方不作为、不肯按他的要求去搜救同伴、还试图证明他是个神经病。 等他想要转发的时候发现那条微博已经不见了。 他点开博主首页，发现用户不存在。然后他又去搜寻相关消息，发现报道有人生还的媒体也都销号的销号、删博的删博。 什么证据都没留下，仿佛是有人编了个假故事拿来博眼球。 所以他什么都没说，大家也好像都不记得203空难还有幸存者。他偷偷留意过，往后的每年纪念日里、主流媒体的措辞都是“全员遇难”。 一晃七八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匆匆浏览的故事主角姓名。 “你是裴陆，对吗？” 他紧盯着眼前的男人，虽然还没毕业、但眼神已经有点儿记者的意思了，像极了不丹草原上的那只秃鹫。 男人比他想得要苍老一些，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本来就是挑战人类极限。他打量了一下家徒四壁的简易茅草屋，心想、能看起来像个落魄的帅大叔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你找到陈非了吗？” 他接着问。他好不容易从网友嘴里套出来的具体位置，一路飞机高铁火车转大巴现代工具和本体四肢齐头并进找到这里、当然不可能只求证就完事，他有好多好奇的想知道。 “你怎么找到他的？你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不回去城市里要待在这儿？…… ” 他突然止住了话头，倒不是因为对方越来越沉的脸色、而是…… 倒是他先皱了眉。 “你们是……同性恋。？所以躲来这里，是吗？” 他毕竟还不是个记者，还没学会怎样察言观色。应该先隐藏自己的情绪，循序渐进地引导对方陷入自己拐歪抹角的语言陷阱里。他问得太直白，一点余地都没留给对方。 所以对方也不留余地地摇了摇头，说： “不是。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13.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你骗人，我看过的！几年前你发的微博！明明就是你！” 白枕咄咄逼人，情绪太激烈、只顾盯着对方的脸企图找到一丝裂缝，却忽视了在他说微博时对方微微抖动的手腕。 “真的不是。” 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也许是太久没跟人讲过话、他说得很慢、似乎在整理措辞。 “该回去了。天黑得快，雨林很危险。” “你就是裴陆！为什么要骗人！” 少年人的执拗蛮劲上来，不依不饶。男人劝烦了，扛起人就走。 一米七的个子在男人眼里根本不够看的。像抗锄头一样不给他挣扎的机会，白枕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男人只花了十来分钟。 “回去吧。” 他把人放下来，转身就走。 “你不告诉我我明天还来！我知道你在哪！你不说我就天天来烦你！” 少年气势汹汹的威胁在男人眼里不值一提。 “随便你。” 男人说。 “我会搬家，去更深的地方。你进去了也找不到我，更可能会死在里面。这里的护林员只有我，没有人会来救你。你毕业了吗？为了好奇心付出生命？值吗？” 男人说完就走，没给他思考反驳的机会。白枕又急又气、跑上去拽人衣服： “等一下！等一下！！” 男人冷冷地扔过来一个眼神，明明是四月的好天气、他的眼神怎么比毒蛇还阴狠？凉得白枕一抖。 “我……我就问一个问题。你抽烟吗？” 男人被问得有些懵，但还是摇摇头： “不。” “！我……我知道了！！谢谢！！谢谢！！！” 白枕激动起来、好像在高兴什么，有些语无伦次、年轻的脸上是兴奋又刻意压抑的笑，很耀眼、跟雨林夏天的阳光一样烫人。 “我……我走了。不会再来打扰你们的！对不起，放心。抱歉，再见。谢谢你！祝你们幸福！！！” 男人似乎嗯了一声，等白枕再回过神的时候、对方已经消失在雨林深处了。 他无功而返。 “枕头你去哪了？真去云南啦？你上次说的那个大新闻呢？一稿都定了你瞎折腾什么这时候换导师不得扒了你的皮。” 室友发来语音的时候白枕正在回程的火车上，他看了看窗外飞速倒退的重重田野层层山峦、又转回来看满车厢神色各异的乘客，想了想、敲了行字过去。 “家里有事回来了，论文没改啊、我瞎编的你也信。也就骗你这种傻子。” 他没管暴走室友的表情包轰炸，试图在视频网站上找部电影消磨时间。 连《霸王别姬》这种经典都被下架了，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极端。 只能闭眼补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山川江海、林间鸟兽，也许都有。 窥探别人的秘密容易让人亢奋，也很可耻。 所以点到就好，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 他被护林员扛起来时、刚巧看到了屋外护栏下挂着的那一排草编蜻蜓， 以及某只蜻蜓底下掉落的烟头。 护林员是不抽烟的。 也不会让别人在雨林里抽烟。 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