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02）

    幼稚算不算一个贬义词呢？大抵是不算的，它代表着单纯，善良，天真等一切美好的意向。如果用来形容年纪小的孩子，那么得到的也许会是积极的回应，可偏生简隋英是个成年男性。

    简隋英握着手里的那支牙刷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设也没法说服自己把那个狮子王塞到自己嘴里。

    晏明绪在门外一直听着里面儿的声音，以免简隋英有什么需求，可坐等右等，里面儿连个水声都没有，便走过去轻轻的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晏明绪轻声问。

    “没事儿。”简隋英的声音闷闷的，他不知道晏明绪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他一个一个性取向为男的正常成年男性，跟着一个性取向也为男的正常成年男性回了家，而且两个人还相过亲，傻子都能预感到发生点什么，他也不是有什么期待，只是觉得莫名其妙，尤其是在怀疑晏明绪把他当成小孩儿之后，更是觉得莫名其妙。

    简隋英忍不住对着镜子打量起自己来，可怎么打量也觉得没什么问题。完全就是一个正常成年人的长相。晏明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任何声音，推开门，看见的就是这幅光景。

    晏明绪下意识想要退出去，可随即便发现简隋英已经回头注意到他，于是清咳了一声道。“听到一直没有声音不放心进来看看，是不会用水龙头吗？”

    “果然还是当小孩儿了……”简隋英在心里默默道。“大人有不会用这玩意儿的吗。”

    晏明绪见简隋英依旧没答话，又注意到简隋英手里握着的那支牙刷，再一联想简隋英照镜子的举动，万年不变的淡定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些尴尬，于是低低的笑了一声说。“别误会，没把你当小孩儿，牙刷是我meimei的孩子前阵子留宿的时候买多的，家里碰巧只有这一套备用，是不习惯吗？那稍等一下，我出去买新的。”晏明绪说着就要收走简隋英手里的东西。简隋英摇了摇头，当即把牙刷赛到了自己嘴里含糊不清的说。“能用，挺好的，刚才想事儿来着。”

    “那好。我先出去了。”晏明绪说完就退出了卫生间，又体贴的带上了门，留下简隋英一个人在里面洗漱。

    简隋英胡乱的刷着牙，情不自禁的想到晏明绪刚才解释的语气，随后也低低的笑了。

    “什么跟什么啊，瞎想那么多。”简隋英说着，含了一口水到嘴里，又吐了出来，随后洗了澡换好衣服，再出去，晏明绪已经不在客厅了，只有书房的门开着，透出淡黄色的灯光，不时的还传出来一些打字的声音。

    简隋英估摸着晏明绪在工作，便也没有打扰，正准备回自己房间，就看到茶几上放着一杯牛奶，下面似乎还压了一张字条。不用想，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字条肯定是写给他的了。简隋英揉着头发走了过去，端起杯子握在手里，温度正好。大抵是算着他出来的时间热的，简隋英嘴角微微勾起，再低头看向那张字条，上面写着。“喝完了再睡，杯子不用洗，放到桌上就行，好梦。”

    简隋英的笑意更深了，想了想，把那张字条收到自己的钱包里才缓缓喝下牛奶回房间睡觉。

    晏明绪确实有工作，过几天要下各区考察，计划已经发了过来。等他把计划全部理顺，又整理完各区每年经济发展计划完成情况已经凌晨一点多，再回到客厅，桌面上的牛奶已经一干二净，那张字条却不翼而飞。晏明绪笑了，随后活动了一下自己微微有些酸的腰，快速的洗漱了一番也回到了自己房间里，甚至他都没有发现，他的步伐比平常轻快了许多，也没有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就步入了梦乡。

    晏明绪一贯醒的很早，这天也不例外，例外的是，简隋英比他醒的更早，早到，晏明绪起床甚至都没有发现简隋英的身影，只有桌上摆放着的，从楼下那家店买来的早餐，桌面上也照着他的样子压了一张字条，龙飞凤舞的写着。“投桃报李，昨晚谢了。”

    晏明绪想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随后收起了那张字条低声说了句。“还挺客气的。”便坐下来慢慢的吃着早餐，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感觉，今天这家店做的粥都比平常可口了不少。

    简隋英也坐在办公室里神清气爽的吃着早餐，和给晏明绪买的是同一家。倒不是他要特意的躲开晏明绪，只是一早儿接到了个电话，新项目的工地上有几个人喝了一通宵的酒闹事，连警察都惊动了，项目负责人觉得这个事儿可大可小，于是打电话给他的直系领导，他的直系领导又打给了简隋英。

    电话接通的时候简隋英还在睡梦中，许是那杯温热的牛奶助眠的功效，也许是那句好梦，简隋英真的难得的做了一场好梦，只不过被手机吵醒，梦里是个什么光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不过休息的倒是不错，这也是他近些年为数不多睡得这么安稳的时候。睡眠得到充足的保证，甚至连脾气都小了不少。再听经理报告这些乌七八糟事儿的时候，简隋英也没有发火，只是简单的了解了一下情况嘱咐他们公事公办就好，不用做那些派出所捞人的不必要举动。随后看了看时间，又听了听晏明绪那屋的动静儿，估摸着他大约还有一会儿再起，于是给两人都买了点早餐便上班去了。

    主管这一件事的负责人姓梁，是个跟了简隋英多年的老人儿，新公司成立也二话没说就奔了过来，老练的不行，处理这些纠纷更是快，闹事的人该带走带走，舆论该压下去就压下去，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简隋英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闹事原因知道吗？”

    “知道。”梁经理点了点头道。“不过是晚上喝了酒又打牌惹出来的事儿，一个输了不认账，其他人非要他还回来，三言两语就闹起来了。”

    “行吧。”简隋英想了想又说。“你和承包工程的那个工头儿打声招呼，让他看着点儿，工期结束前不能在工地喝酒，更不能聚赌。”

    “知道了。”梁经理说着又递给简隋英一份文件继续道。“还有就是，最近上面儿要在市里的各个区进行考察，赵局说咱们公司可以作为市里代表企业接待。”

    “来呗。”简隋英耸耸肩道。“随便看，咱们最近不是合资了个生物工程嘛，也一并归到考察项目里，光看那些个高楼大厦有什么意思，也给他们看看咱们新兴科技。”

    “好的。那我尽快让人做好考察项目表。”

    “行，那就交给你了。”简隋英说着，就听到手机叮的一声响，于是给梁经理比了个手势，让他等下，自己则拿起手机看起了信息。来消息的是个陌生号，发的是一条彩信，彩信上是吃的干干净净的早餐盒，盒儿简隋英眼熟的不行，他的桌面上正摆着个一模一样的。还配了几个字。“味道不错。”简隋英想着对面儿晏明绪一丝不苟怕贸然加他微信号打扰到他的样就想笑，他也真就那么笑出来了，随后按照发送消息的号码添加了他的微信。

    那边儿同意的很快，像是守在手机前一样，几乎瞬间就通过了，简隋英拿着手机想了想发送道。“师傅手艺好。”

    “买的人也不错。”对面瞬间回复了过来，还配了个微笑的表情。简隋英看着这个表情又闷头乐了一会儿，随后从自己的乱七八糟的表情包里翻出了一个玫瑰配字“美好的一天，从清晨开始”的中老年表情包发了过去。

    这一次，对面没有很快就回复，甚至是没回复。简隋英又笑，觉得自己扳回了一局。早上他还觉得晏明绪认为他不会用水龙头的事儿有点别扭，现在算是彻底的神清气爽了，连带着看新员工做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报告都顺眼了不少。

    只有梁经理一人站在对面推了推眼镜，她在观察，她觉得老板今天怎么看都有点儿奇怪，人笑的次数多了不说，连带着脾气好像都小了许多。高兴的，甚至连她还站在办公室里都忘了。梁经理想了想，轻轻咳嗽了一声以彰显自己的存在，简隋英这才抬起了头，看到她似乎还带了点惊讶，眼神儿分明在说。“你怎么还在？”

    梁经理会意，默默的离开了简隋英的办公室，随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声道。“老板心，似海深。”

    当然不止老板心似海深，晏明绪的心也跟在海里翻了一圈似的七上八下的。他看着简隋英给他回的那个表情怎么看怎么眼熟，想了半天终于想到，这好像是他爷爷在群里发过的。晏明绪简直哭笑不得。他也承认他比简隋英大不少，可好像也没到那个岁数吧。总不会在简隋英眼里，他跟他爷爷是一个辈儿的？

    晏明绪情不自禁的拿起手机打开摄像头看了一眼自己，30多岁，没到40，有健身，身材保养的也不错，怎么看也不像6.70岁的小老头。

    晏明绪轻轻的笑了一声，随后便想到这是简隋英故意的。但他也同时发现，他好像……有点过于在意简隋英的一举一动了，甚至连随随便便的一个表情包都能让他心神大乱，可……晏明绪低头思索了一下，觉得，好像，这种感觉似乎也不错……

    他很多年没有过什么情绪上的变化了，猛的冒出一个人来给予了他这些，晏明绪并不反感，甚至莫名的觉得有些心安。“这大概能说明，我不是真的冷漠自私又薄凉的人？”晏明绪喃喃的说完，收起了手机，按照简隋英所说的，去渡过美好的一天。

    简隋英一天也很忙，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儿，正准备收拾东西回去，就听到自己手机滴滴的备忘录提醒，简隋英下意识的想扣上手机，可手指触碰到手机的那一刻，他似乎感觉到昨晚晏明绪拉他那一下的温暖似的又收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了会自己的修长的指尖，他知道已经过去了一夜，那点温度早已经消失殆尽，可他却情不自禁的闭上了眼睛缓缓的回忆了起来。好像，晏明绪给他的，不止是指尖的一点温度，还有那个与他分开的房间，挤好的牙膏，桌上那一杯温热的牛奶，以及，那一张晚安的字条……

    简隋英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再一次拿出了手机，这一次，他没有关闭备忘录，而是拨通了一个电话，对着电话那头说。“是我，今天我准时过去。”

    简隋英要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心理诊所，他知道他在有意的回避一些问题，也在刻意的忽略掉每次安排好的时间。可这一次，他不太想回避了。

    当他踏入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松了一口气，再回头看着自己来时的方向，他突然觉得，进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简隋英很少准时赴约，医生见到他的时候，眼里也带了些惊喜。她对这个患者的病史其实并不怎么了解，只知道这个面容精致的男人是家企业的老总。每次来的时候都卡在最后的时间段，要么干脆直接找理由不到场。即便是来了，也只是坐在那儿要求医生放着小提琴版的《马祖卡舞曲》，从第一乐章开始听，听到时间结束后就匆匆离开。他从不谈及自己遇到的问题，不过付费倒是一直准时。

    现下简隋英好不容易愿意准时到来了，医生知道这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便安排简隋英坐到了她的对面儿，轻声道。“今天还听《马祖卡舞曲》吗？”

    “不用了。”简隋英低声说。“今天，想聊聊我的……一个……”简隋英咬着唇，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医生也没有催他，只是缓缓的给他倒了杯水放到了他的手边儿。简隋英眼睛盯着那杯水一会儿，仿佛又想到了昨晚的那杯牛奶，于是长长的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一个……亲人。”

    “对你很重要的亲人吗？”医生引导道。

    “曾经很重要。”简隋英仰着头，回想着那段他们相依为命的过去叹息了一声说。“他是我的弟弟。”

    简隋英缓缓的说着。“我们曾经感情很好，不过后来分开了。我被我爸爸接回来继承家业……而他，被留在了那里。走的那一天他哭的特别伤心，他抱着我的腿叫我哥，让我别抛弃他，因为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可我……还是走了……”

    “你一直在自责吗？”医生引导道。

    “过去自责过。”简隋英苦笑了一声说。“毕竟我们相依为命的长了那么多年，我被家里接回去，他只能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继续呆在那儿。”

    “过去？”

    “对，过去。”简隋英低声说。“那时候我们都挺无能无力的，只能听家里安排。说要把我带走我就不得不走，后来我稍微长大了一点儿偷偷回去看过他，他还是特别依赖我，我以为什么变化都没有，只要能等我们长大，我有能力了就能把他接回来……可是我慢慢发现，他好像变了……”

    “有什么变化呢？”

    “最开始发现他变了是我第二次偷偷去看他，临走的前一天，他突然问我，是不是一直恨他。恨吗？我也问过我自己，可能是有恨的吧，他母亲的出现害死了我的母亲。可后来发现，其实我恨不到他，即使没有他的母亲，也会有别人。而且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和我母亲一样的方式，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又一个人取代了他母亲的位置，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于是我知道了。我们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角色。我们都只是他欲望下的受害者。我甚至还幸运一些，毕竟……我母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也是家里亲口承认的儿子，而他，只是一个私生子。”

    “你有向他解释过吗？”

    “有过。我告诉过他，我不恨他。而且比起那个父亲，他更像是我的亲人。他听了似乎很高兴，于是再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不过慢慢的我发现他喜欢的乐章变了。我们曾经都喜欢《马祖卡舞曲》的第一乐章，可到后来，他变得开始喜欢最后一章。医生，你了解古典音乐吗？”

    “了解过，《马祖卡舞曲》第一乐章比较激昂，既洒脱由优美，象征着自由不羁，而最后一章，则是肖邦临终前的作品，最后一章一改以往轻快悠扬的风格，反而透漏着绝望……”

    “你说的很对，绝望……”简隋英低声说。“他那时大概是……真的绝望了……“简隋英说着闭上了眼睛，似是不愿意回想起那段过去。医生也没有打扰他，简隋英能说这么多，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了。简隋英问题有些严重，并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只能让简隋英慢慢的敞开心扉。

    过了不知道多久，简隋英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手表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下次……我大概还会准时来。”

    “好的。”医生点点头道。“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问。”

    “这么久你都没有想过诉说，今天为什么会突然下了这个决定呢？是遇到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

    提到人，简隋英低低的笑了，嘴角勾起，眼里和煦。他说。“是啊，是个，很温暖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