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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肖铎装水土不服,装到六月二十一。这天,宇文良序和张遮已经搬去贡院居住,府尹主考镇场,虽看着有些心慌,到底是一方父母官,场面未输。张遮细细检查过细节,宇文良序便趁此机会,同来贡院值守的守城兵攀谈起来,来人是个都头,西蜀本地人,自然对宇文良时忠心耿耿。现在宇文良序问起来,他自然无话不说,两人在贡院前头开阔之处寻个树荫站定。 都头道:“小王爷有所不知,三月里闹匪。” 张遮推测过米仓山闹匪,因此宇文良序并不惊讶,他沉声静气,一派无事,学着兄长御下的模样,反问道:“蜀地闹匪不是常事?我哥从前还带着你们去山里剿灭过好几回,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都头便看看四周,叹气说:“瞒不过小王爷,其实不是闹匪,是闹天教逆贼。” “天教?” 天教早在十来年前就被元贞皇帝围杀过一次,加之除yin祠、绝“叫魂”术,更是折了不少天教党羽。宇文良序那会儿还是个点点大孩子,记不记事都不好说,因此印象不深。 而且天教事涉慕容氏与萧氏的那场争斗,慕容氏纵然打着光明正大为国为民的旗号,仍旧心虚。据说当年慕容氏就是私下与天教教首勾结,借他们的手诛戮萧氏满门。 这些,宇文良序自然全不知情,都头也不够资格知道。 “天教手上有大量火药,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说是前段时间山洪死了的那个经学博士,也不是山洪死的,是经过米仓道,天教炸开了山上泻湖,被水冲走了。” “就没人管?”宇文良序皱眉。 倘或哥哥活着,必然不会置之不理。哥哥有西南称王的野心不假,但对蜀地百姓并不苛刻,承袭南苑王来数次亲身领兵入山剿匪。 都头又叹气:“咱们现在……是失了势了。府尹大人倒是没有什么,该怎么还是怎么,只是……哎。” 宇文良序等他继续。 都头唉声叹气好一会儿,将手里长枪从左手换到右手,靠在上面单脚站立,一副兵油子模样。 “咱们指挥使先前送信去过您族里老人那儿,想借个话,事儿不用他们做,咱们自己去赶人。结果呢,人家压根儿不见信使,好茶好水冷落着,摆明了要一刀两断。后面听说给王爷平反了,就一股脑进来占着您家府上,连庄子都占了。指挥使又想,说不定这会儿行,结果送信去,还是不见,现在不仅不见,连门都不开了,上回还好歹出来个几个老爷少爷招待一回呢!天天关门闭户,生怕别人进去似的。” 都头抱怨个没完,宇文良序听了会儿,觉得没趣,但还是耐着性子听。 “大包小包的东西,光车就拉了十几辆,也不知道带的什么东西。从城西进来的,压坏了砖石还没修好。” 他抱怨完了,继续回去守着。科考是大事,容不得马虎,也就今天还能松懈,接下来三天,可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肖铎这天,顺着府尹夫人宋容发疯病这条线索,找到了给她看病的女大夫。实际不难,因为这天女大夫也来了,给宋容下了几针,又神神叨叨念咒画符。肖铎冷眼看着,看得出她是真有几分本是在身上;祝由科同神鬼之术不同之处在于,祝由科实则是看似神鬼之书的攻心医法。譬如一个人,总以为自己肚子里有条虫,此时劝解或是给他正经吃药,是没有用的,然而将他迷晕了,在他肚子上浅浅割一道,再拿一条虫给他看,说这是他肚子里割出来的虫,他就好了。宋容发疯必然是心病,若是天生疯病,早早就疯了,治不好,所以找这女大夫也算对症。 他一路尾随,到了一处小巷,女大夫下马车,进了一个院落。肖铎抬头,认定院落里高高的枇杷树,便绕去前头,照样找到那个有枇杷树的院子的门脸。 ——破山堂。 肖铎自然也看到了门口坐的全是妇人,偶有几个男子,也是陪着来的。 他没用问,就知道这是个带下医,因而没有进去,只记住位置就折回去了。既是带下医,男人就不能看,若说替不在本地的夫人瞧病,也有道理,可无论肖铎还是张遮,对女子病症都不了解,说多错多。 不过肖铎有别的主意。 他顺着大路回去,见到成衣铺子,就拐到里头,要小伙计带他去里间看女装。 女装自然是给他穿的。 只要不是沽名钓誉的大夫,上手就能把出病人是男是女,况且这位大夫专精妇幼。 肖铎心想:那你能摸出来我是男是女吗? 肖铎还真挺好奇。 他买了两套颜色相仿的,又让拿个帷帽,为做齐全,还买了双鞋。衣服短了些,但是不小,因为肖铎本就偏瘦,圆领长衫又宽松。短也不是问题,将马面裙腰往下放就是了,系带抽紧一些,上衣一盖,看不出来。至于绣鞋,只好铰开盖在自己的靴面,这样即使行动间露出足尖,也看不出端倪。 但是以他一人不能成事,要带上张遮。 肖铎生得容貌艳丽,但绝不是说他生得一眼女相,即使做女子打扮,也看得出男人的骨相,因此他必须全程带着帷帽遮蔽。帷帽遮蔽外人视线的同时,也会遮蔽他的视线,室内更难看清旁人表情,需要张遮替他看,而且张遮是从查案的角度看一切,他能抓到的蛛丝马迹远比自己要多。 带上张遮,也能保证其他人少起疑心。 一个个子高挑、不说蜀地方言的带着帷帽的女人独自看带下医,会引人注意。倘或她带上了一个男人,那么看客就会自己解释:这是她的丈夫,兴许是大家闺秀,不想抛头露脸。 至于为什么不找宇文良序……一则宇文良序在蓉城太出名,即使两年没回来,也不至于大家都不认得他了,再者——肖铎实在信不过宇文良序会答应,恐怕他要两手横在胸前,誓死不从,因为他只会和慕容婉婉做真夫妻,不可能和旁人做假夫妻。 肖铎备好东西就回去驿馆。这两天他还发现一个问题:他没有在街上看到任何宇文家的“亲戚”,甚至连家里丫鬟出来采买绣线,或是小厮站在偏门跟人聊天都没有。 已经摘了王府匾额的宇文府整日安安静静,细听也有生活起居的动静,但总归太过安静了。 完全不像是住了几十个亲戚的样子。 此时只能等,等宇文良序在科考结束后去赴宴,套出点话,自己再决定做什么。 次日,科考正式开始,贡院一带闲杂人等清空。肖铎在最近的茶楼二层坐着,一面吃东西,一面听提醒交卷的钟声。这三日,学子在小小的考间不出门,同坐牢没什么分别,但这个牢做得好,往后前途无限量。宇文良序似乎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不觉认真起来,坐在府尹旁边,也有了几分王爷该有的威慑气度。中间查出几个夹带,本要闹一闹,被张遮拿大邺律法一条一条堵回去,各自灰溜溜划了名字。 三天过去,不光学子憔悴,连圆圆滚滚的府尹都像是瘦了一大圈。张遮虽还是端正笔直坐着,眼睛却是血丝密布。 检查过卷封,就要集中批改。 为免出现类似主考官接连暴毙的情况,所有改卷的人就地集中在贡院,四围兵士把守,吃穿都是官府直接送进去。之后十来日,都是这样,直到出了送交京城的会试名单,一份有驿馆快马加鞭送去礼部,一份密封后交给宇文良序。这是后话。 六月二十四,宇文良序洗完澡,吃了点东西,立刻回屋睡得死过去一般。张遮将自己这三天见到的不对劲的地方和肖铎说了,无外都是与考官勾结的学生,也不知道只是塞了钱,还是真的有别的事情。肖铎没立刻和他说去破山堂套话的事情,只让他也去睡觉。 到二十五下午,宇文良序睡醒了。毕竟少年人,熬了三天,补回来就够,他洗漱沐浴后,竟主动提出要请宇文家的“亲戚”。 他隐约从都头的话里听出不对劲,以至于改变了一直以来的想法,要主动出击。 而且这次监察科考,也让他有了新的想法。 兄长曾经经营的东西是好的,不能因为兄长谋逆,就将他以前做的好事抹杀。作为兄长的血亲兄弟,他不能任由旁人毁了这份基业,哪怕这份基业其实不是他家的。 由此,事情就开始透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宇文良序让馆吏过去宇文府,说是就在家里摆宴席,谁成想馆吏连门都没进去,是个管家模样的人出来说的话,而且出来后立刻把门关了。说是家里人多,乱哄哄的,自然要到外面酒楼请客。 肖铎让宇文良序同意。 晚上便在茱萸楼三层雅间,去的人也不多,只有宇文良序的“二表叔”“姑母家的哥哥”“庄子上修道的伯父”。 宇文良序不认得二表叔和姑妈家哥哥,他们一直住在广元,没怎么来往,但庄子上修道的伯父,他可是知道的,而且印象深刻,因为小时候险些被他炼药的炉子炸伤,从此就记住了这位面皮紫红、声若洪钟的伯父。 而坐在他右手边的伯父,却是肤色黄黑,中气不足,而且个子矮了不少。宇文良序印象里,他的正牌伯父手臂奇长,抬手能轻易摸到廊上画梁,“伯父”却是五短身材。 三人极力劝宇文良序的酒,宇文良序喝了几杯推说胃里烧得慌。说话间也看不出什么怪异,但宇文良序一提到回府上,他们就用别的岔过去,问他们怎么一股脑都来了蓉城,也打着哈哈不讲别的。宇文良序记起肖铎的嘱咐,便寻个机会道:“我看恭晨侄儿也不小了,听嫂子说也给他请了蒙学先生,侄儿必定聪慧,想来明后年便可考童生了吧?” “姑妈家哥哥”愣了一下,笑着说:“他也就那样罢了!” 宇文良序道:“不知道恭晨请的哪家的先生?现家里人多,恐怕扰了他学习,不如去书院住着,也好跟其他孩子一道开蒙,学得总归快一点。” “外省请的一个,就不用去书院了。他跟你嫂子住在西偏院,跟主院隔了湖,不碍事。” 宇文良序点头:“哦,那儿的确安静。” 又说了一时,仍旧是不回答任何关于族人为什么一起过来的问题。酒过三巡,菜也无味起来,便自然而然又刻意的散了。宇文良序往驿馆走,三个“亲戚”是背对他的方向,他有一种跟上去看看的冲动,最后还是按捺焦躁,强迫自己回驿馆去。 那三人走到街角,同站在一堆装稻壳的布包后的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摆摆手,也跟了上来。 “都说了,他就是个养废了的公子哥儿。”那人小声道,“没跟,自己回去了,你们说话没露马脚吧?” “我们全都知道的东西,怎么会露马脚。” “二叔”嗤笑。 他讲话可不是刚才的广元口音官话了,乃是一口道地的通州腔调。 此时驿馆里,肖铎进了张遮的房间。 “我有一件事,要拜托张大人。” 张遮泡了茶,先给他一杯,“请讲。” “明日同我一道,去城西一家叫破山堂的医馆瞧病。” “肖掌印身体不适?” “没有。”肖铎道,“问点事情。” 张遮点头。 肖铎又说:“烦请张大人明天扮成我丈夫。”他将自己的计划同张遮说了。 张遮直接指出:“大夫能从脉象判别男女,你做女子装扮也无用。” “张大人尽可放心,我自有办法。” “好。” 两人说完,宇文良序也回来了。他告诉肖铎西偏院位置,又说了西偏院附近可以躲避的几处地方。说完,他在那儿坐了很久,问:“这儿附近哪里有酒卖?” 肖铎说:“驿馆有个脸上长红胎记的驿卒,你问他买,他家里酿酒的,比外头好。” “烈酒吗?” “要烈酒也有。” 宇文良序拿了几块银子出去,一会儿用麻绳束着酒坛颈,拎了四小坛回来,闷声不响坐在那儿喝。他其实不怎么能喝,喝几口呛一下。 “要是我哥在就好了。”他喝完了一坛,已经有了醉意,“要是我哥在,肯定到的当天就把事儿解决了。” 肖铎心想:可你哥已经不在了。 然后他又想:那个雨天,阿铎断气的时候,是不是也想着,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可那天他在也是无用的。 肖铎也沉默了。 张遮垂眼想了想,从麻绳扣上取下一坛,拔开塞子,饮了一口。烈酒如刀刮过喉咙,实在很难想象为什么有人会享受。他不会劝人,不会安慰人,母亲常常说他石头似的,可他只是不会,不是不懂。 三人坐到灯油烧干,肖铎起身添了一些,光又重新明亮起来。 “睡吧。”他安慰道,“小王爷,睡醒了才有力气。万岁爷说了,你得把西蜀整治好,不然合德帝姬就要另觅佳偶了。”这个时候肖铎似乎从宇文良序身上看到了自己弟弟的影子,因此讲话格外温柔。 他扶着半醉的宇文良序回房,又去张遮房里拿等活。张遮已将酒坛清出去,放在门边,等着明天一早收拾。见肖铎将刀别回腰间,张遮问:“肖掌印今日心里也有事吗?” 这是他很少见的关怀。 肖铎笑了笑:“谁心里没有事呢?张大人心里没有吗?” 张遮没有说话。 肖铎道:“有的。” 等他走了,张遮看着一钩冷白的月亮,轻声重复道,“有的。” 六月二十六,宇文良时宿醉起来,喝了点醒酒汤,继续躺着。肖铎和张遮,却是很早就出去了。两人在破山堂附近找个地方更换女装,男装用包袱裹起,张遮背在身上,像是远道而来,不显突兀。他们排在队尾,因为肖铎的身高,的确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张遮便将他挡在墙和身体之间,这举动被其他病人解读成了夫妻和睦恩爱,也就不看了。 慢慢排到他们,已经过午。肖铎在诊堂中央的矮桌前坐下,将腕子搭在手枕上。 纤细笔直,皮色莹白,关节透粉。 但,是男人的手。 邓晞岳看了看,仍旧按上关寸尺,“夫人要看什么?”他说完便闭眼。 依照先前两人的商议,张遮说,肖铎不开口。 “我夫人虚岁已二十四,久无癸水,特来请先生看看是否有碍子嗣。” 邓晞岳按脉力道略略重了一点:“你夫人?” “是。” “你夫人怕不是久无癸水,是从没有过吧。”邓晞岳让肖铎换手,两边都摸过,却是他皱起眉来。 张遮已借他闭眼把脉的时机,将诊堂内看了个遍。 “确然。” 邓晞岳道:“既是你夫人,你该知道他体质如何。” 肖铎心下有些警觉。 果然邓晞岳摸得出来自己不是女人,但他似乎也摸出来了自己有两套器官。 但张遮不知道。 希望邓晞岳嘴巴牢靠。 邓晞岳看他一眼,又看张遮,“你夫人这毛病,不算小,想要孩子,还是早早纳妾为上。” “我与夫人情深意笃,断无纳妾可能。” “那就备着绝香火。”邓晞岳收回手,“你夫人这个,算毛病,不能算病,既然不是病,我就治不了。诊金不必了,请替我叫下一个人进来。” 张遮道:“看诊有望闻问切,先生只切脉,诊得不准,不作数。” “你是大夫?行,你自己看。” 邓晞岳一搭脉就确定眼前个子高挑的夫人绝对不是女人,两侧都摸过发现此人有男子脉象,也能摸出女子的特殊脉象。本就因为这几日被天教众人请去做事而心烦,加上刀琴要他去给度钧山人看病,积了一心窝子的火,此时碰到肖铎二人,只以为是找茬的,火气起来,腾一下起身。 “望闻问切,我看得着他的脸?” “我夫人生性羞涩,不欲在外男面前露脸,听说尊夫人医术也颇为高明,不如请她看一看。” 肖铎没想到张遮这人居然也能信口编出很多话,很是佩服。 邓晞岳听完这句,立时明白这两人来意不善。 他目光游移,手挪到后腰位置。因常年行医,他养成了随身携带药囊的习惯,现下他药囊里有些曼陀罗粉—— “先生勿要乱动。” 肖铎自圆领衫宽大的袖子里抽出等活,并未拔出,只是指着邓晞岳的胳膊。 “你果然不是女子。”邓晞岳道。 “先生的右手已经落了残疾,要是左手再废了,可就没法给人看病了。”肖铎勾着帷帽的白纱,露出半张脸,“你不要说话。” 后面一句是对着张遮说的。 肖铎实在不能肯定,张遮会不会煞风景的来一句“大邺律法”如何。 邓晞岳知道自己错失良机,再无脱身可能,便松弛身体,重新坐下去。 张遮拱手一揖:“冒犯先生,只是想问尊夫人几句话,就在此地问,先生可在旁边听着。” 邓晞岳思忖再三,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肖铎答道:“我们自汉中来。” 这话也不假,他们是从汉中驿站过来的,也可以说是汉中来的。 邓晞岳似是送了口气,扬声叫来妻子仰娘。 肖铎把帽纱折上去,盯着那戴了不少银饰的年轻女子,“府尹的内人宋容,病得如何?” 17 邓晞岳柔声道:“你讲就是。” 仰娘说:“不如何。一日重似一日。” “她是怎么病的?” “我要知道,早治好了。” 看来这对夫妻脾气一样的臭。 肖铎耐着性子,又问:“什么时候病的?” 仰娘想了想:“四月初八一早就敲我家门,应是初七发病,急症一般当天不显,要过一天才大发作。” “看得出是因为缘故吗?撞了邪?掉了魂?” 仰娘白他一眼:“何处来的撞邪一说。看她模样是受了极大惊吓。” “她那天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肖铎只随口一问,本没想仰娘知道。未成想,仰娘却很清楚,因看心病,就要知道病人的经历,宋容这种急症发狂,一定与发狂前几天的经历有关,仰娘为了治疗,特意将她家里上下接触过的人都问了一遍。 仰娘看了眼邓晞岳,邓晞岳又说:“你讲,你不会的字我来说。” 张遮道:“问尊夫人话,怎么要你说?” “仰娘是苗女,有些不常用的字她不会说。”邓晞岳淡然道。 肖铎点头。 仰娘将她看诊所得一五一十道来。 宋容笃信佛理,因此早早准备了浴佛节的一应物件。又因她是府尹夫人,交游也多半是蓉城显贵,和宇文家里的女眷多有来往。宇文良时虽死了,且葬在京郊,但他家后院未受波及,故而宋容仍旧同他的一个同样信佛的侍妾有所来往。浴佛节前一天,也就是四月初七,她白日和那侍妾定下次日去石径寺上头香,约的卯时一刻出发。未成想,回去自家,听说石径寺来了个很灵验的大师,现下大家都要去,便想着将出发时间提前。这时已交二更了,因蓉城夜市繁华,治安又好,且抄近道的话,去宇文府后门并不远,她就只喊上贴身丫鬟出门去。自从宇文良时没了,宇文家就大门紧闭,平时出入走偏门,后门有婆子看守,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四月初七晚上,宋容到了宇文家后门,叫丫鬟在外面等着,自己要扣门,却发现门只虚掩,婆子不知去哪里了,她就进去了,过了一小会儿又出来了,便往回走,竟是不管丫鬟。丫鬟赶紧跟住,等她走回去,就躺在床上,面色发白。她那会儿还没发作,到后半夜一直盗汗不停,早上就发疯了。 ——又是宇文家。 仰娘说完,两手一摊。 肖铎起身,放下帷帽,像模像样学个女子礼节。张遮放下一袋诊金,同他一道出去。左近换过男装,肖铎说:“我今晚上去一趟宇文府。” 张遮道:“仰娘说到宇文府的时候,她丈夫表现不对。有犹豫,是心虚。” “无论如何,去了才知道。”肖铎说,“我怕再迟,那群假货要对小王爷下手。” 张遮点头,“若是有人找你,用什么理由?” “说我暑热发疹,不愿见人。” 肖铎回去便开始准备,到月上中天,他自宇文府西偏院一处矮墙潜入,在东厢找到宇文恭晨。因天气炎热,窗只下了绿纱。隔着纱,黑黢黢的看不清里头,只知道床上的确躺了个孩子,窗边案上放了一只瓷碗,碗底还有点黑色的液体,被热气蒸出一股苦味。肖铎心念一动,从外面轻轻掀开窗纱,要沾一点看看是什么。手指触到碗沿,发现居然是烫的,他立马知道不好。 果然,抬眼时,屋内站了个女人。 ——宇文良序的“姑母家嫂子”。 那女人原先是在外间,穿了深色,偏偏肖铎的视线被挡住,刚才没看见她。假嫂子目露凶光,肖铎拔刀斩上,却因窗纱阻碍,迟了半步,被她喊出声来。 “有人——” 她喊完两个字,就软软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肖铎收刀,屈起左臂,用夜行黑衣擦净刀刃鲜血,匆忙逃离。这是他第一次来宇文府西偏院,纵有宇文良序绘制的简单地图,也无法在浓暗的夜里迅速找到出口。听到叫声,在宇文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的醒了,点起火种,照得院落几乎通明。 肖铎万幸自己蒙了面。只是等活万万不能用了,一旦被认出,后果不堪设想。 张遮说米仓山闹匪,兴许这些匪类有了头领,雀占鸠巢了。本来就没有各地过来的宇文族人,不过匪就是匪,纵有练家子,也比不得他刀头舔血的搏杀能力。 肖铎却是想错了。 这群人决计不是一拥而上的匪徒,将各处出口封锁后,竟还有人攀上墙头,翻出弓弩来! 肖铎躲在院中,一时面色阴晴不定。 他被逼得不住往前院去,而前院人更多。 “不要管别的,先放一轮箭。”肖铎躲在一处窄窄墙缝,听一个中年男子声音发号施令,“众人避开,朝暗处放箭就是,各处角落都不要落下。” 登时便有弓弦破空的声音。眼见有支箭落在自己脚边,肖铎知道这儿也不安全,无奈之下只好踏入间隔了前院和西偏院的小园林。刚一落足,木杆箭应声而至,肖铎尽力避开高处视线,躲在阴影里闪转腾挪,但那些弓箭手得到的指令便是专朝暗处放,他又不敢用等活格挡,万一刀光反射火光,必然会被发现。 “继续放!” 一支箭抖动着,从肖铎避无可避的方向来。 肖铎咬牙,正准备硬接,却听得耳边锵然一声,箭应声坠地。 ——两支! 一支木杆箭,一支铁箭! 肖铎不知铁箭是谁放的,但他脱了暂时困境,迎来了第二个困境。箭头交击声音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更多箭矢朝着这儿来。肖铎翻身出去,借低矮草木躲避,仍是不防,被后面来的一箭洞穿左侧肩头。 “——唔!” 肖铎忍住痛呼,跃入湖水中。宇文良序告诉过他,自横过水面的月桥往南游,到湖石堆成的假山边,有个一人可过的通道,自此处可入得湖石假山里面。 这是很糟糕的主意,因为夜里很容易听见落水声,更容易借着火光看清水纹开始处。 但肖铎发现,并没有人跟过来,也没有箭簇入水。他屏气摸着湖石,找到那个通道,钻了进去,再出来便是面前够两人抱腿坐着的干燥地面。应当是当初搭建假山时留下的空隙,大半处于地下。 肖铎精神紧绷,右手握住刀柄。 他一直等到天破晓,听到人散了,才昏睡过去。 而在这之前,他入水的瞬间,宇文府外,刀琴搭弓,一箭射落往前院的廊道上的一只灯笼,追捕肖铎的人群立刻蜂拥而去。 等他们到了,刀琴的箭又射死了其中一个。 接着,他抽空箭囊,制造肖铎正匆忙自前院逃脱、为了不让追兵跟上,刻意打落灯笼的假象。最后,他一箭射在前院墙上,惊扰了附近栖息的鸟群,鸟群振翅,人群追到此处停了下来。 刀琴不知道自己的箭已经用完了,他看着人群后面走来的一个中年男人,回手摸个空,右手握拳,低声咒骂一句。 此处不宜久留,刀琴也很快离开。 张遮等了一晚上,肖铎没有回来。 第二天晚上,肖铎依然没有回来。 距离他们定的归期还有两日。届时无论肖铎回不回来,他们都必须要走,否则更会引人怀疑。 而肖铎这时候,才将将在湖石构成的空隙里醒来。 他知道自己在发烧,身上很冷。他摸了摸,肩头血迹已经和衣服结成一片,拔箭会造成再次损伤,可能流血过多,不拔箭可能烧得更严重。思考片刻,肖铎背手到身后,斩断羽簇,握着前头,硬是将木杆拔了出来。 万幸,没有流很多血。 他口焦舌燥,正想着要不要去喝点湖水,又怕不干净,喝了病得更厉害。 思索间,肖铎注意到湖石贴地的小小缝隙里,有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 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他因高烧而运转不灵的头脑倏然警觉起来。 这孩子看到自己了! ——宇文府里现在只有一个孩子,宇文恭晨。 宇文恭晨眨了眨眼睛。 不远处传来一阵交谈声,且越来越近了。 “不能再用药了,我给你们开的是七日用的安神药,你们怎么三日就用完了?这种剂量给大人都嫌多,你们给个孩子灌进去,要伤脑子的。” 肖铎死死握住等活,因为他听出了说话人的声音。 破山堂的大夫! 接着,是个女人的声音:“他脑子本就不好,我第一回见他就木愣愣的,谁知道是不是娘胎的傻子。再说——不给他喝药,难道要我哄他睡觉?他又不真是我儿子!” “你也有过孩子,怎么全没点慈母心肠?” 那女人啐了一口:“邓晞岳,你不要装好人!你别以为你自己受了三刀六洞,就不是拐子了!我孩子要是在我身边养大,我自然是个好娘!你就闭嘴吧,谁知道你学配这些药,害了几家人!”她说罢,走到假山边,按着慕容恭晨的头晃了几下,“你又在这里干什么?先生不是叫你去练字吗?” 宇文恭晨蹲着慢慢转身,眼睛盯着她,木呆呆的说,“我写完了。” 也许是他的眼神过于空洞,他的假母亲被骇住了,骂了几句很难听的话。 “整天就这样,吃了睡,睡醒了写几个字都写不好,吃吃吃,就知道吃!” 她走了之后,邓晞岳摸了摸他的脉,脉象滞涩微弱。 “药可以含在嘴里,等没人时候吐出来。”他声音很温柔。 宇文恭晨仍旧是那副木呆呆的模样:“吐过,他们打我。” 邓晞岳便不说话了,好一会儿,他讲:“我明天还来,给你带糖吃。”然后立刻补充道,“我不是拐子,我不害小孩儿,糖是外面买的,干净的。” 宇文恭晨点点头:“哦。那我要桃仁糖。” 邓晞岳走后,宇文恭晨又转了回来。他歪着身体趴在地上看里面的肖铎,面前摆了一只海碗。 肖铎不确定他会不会把自己在这儿的事情告诉别人。 “你吃吗?”宇文恭晨把碗倾斜,拍裂的三华李露出紫红的果rou,被辣椒盐杀出酸甜汁水。 肖铎高烧,感觉不到饥饿,但是他知道自己得吃点东西补充体力。 “你给我几个?”他伸手。 宇文恭晨慢慢抖碗,把所有李子都抖在肖铎手上,有几个沾了点灰土。肖铎咬一口,先是被酸得皱眉,接着辣得嘶嘶吐气。 一直木木呆呆的男童忽然有了几分正常孩子的表情。 “他们都不吃。”他说,“他们不吃凉拌李子,也不吃辣椒。他们都不吃。” “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宇文恭晨的假母亲又来了,肖铎再次紧绷起来。 “我在说话。”宇文恭晨看都没有看她,“他吃凉拌李子,也吃辣椒。” 他的假母亲打了个寒战,仿佛大天白日里,阴气骤起。她快步走过,同另一个人说:“我就讲这个孩子脑子不好……他不是见了鬼了吧?小孩儿眼睛看得到鬼!” 宇文恭晨贴着地面,对肖铎笑了一笑。肖铎这才发现,这个孩子其实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灵气十足。 “我等会儿给你带苦荞麦茶。他们也不喝苦荞麦茶,你喝吗?” 肖铎点了点头,不由放轻声音,“喝的。要炒得焦一点,更好喝。” 宇文恭晨也点头,蹭了半张脸的土,“对,要炒得焦一点,好喝,我娘也这么说。” “你娘呢?” “我娘在前院。” “她在这儿,为什么没有过来照顾你?” “她在前院躺着,她起不来。” 肖铎问:“她生病了吗?” 宇文恭晨回答:“她在人下面躺着,好几个人压在她身上,她起不来。这几个人也起不来。他们和你一样,在下面。” 说完,他抱着空海碗走了。 他走后,肖铎吃了四五个李子,剩下的放在干净的湖石凹陷处。有了东西垫肚子,哪怕是促消化的,也比不吃强。 肖铎有了一个可怕的揣测。 也许宇文良序真正的族人的确进了蓉城,只不过他们全都已经死了。 他得快点离开这里。 但能借助的只有宇文恭晨,宇文恭晨却不能帮他什么。肖铎思考一夜,终于决定将赌注压在邓晞岳身上。 也许这个大夫和这些假宇文族人有关,但从他和假冒宇文恭晨母亲的女人的对话,可以看出他们关系并不好,甚至大有龃龉。 再者,这也是肖铎唯一的希望了。 由是,第二天清晨,宇文恭晨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茶泡给他吃的时候,肖铎要他把昨天的大夫带过来。本以为宇文恭晨会不理解,谁想到他点了点头。中午就将人带来了,那个女人看见他又在湖石边,开始仍旧是态度不好,骂的难听,后面也就走了。 宇文恭晨嚼着桃仁糖,指了指湖石缝隙,“你过来说话。” 邓晞岳知道自己的开的药能镇静心神,但也能让人脑子混沌,以为这孩子是半傻了,一边心里不好受,一边拎着衣摆趴下去,做样子来安慰他。孰料当真透过缝隙,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肖铎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大夫,外子留的诊金,应当够这回用吧?” 他嘴角带笑,说的时候,单刀薄刃贴地刺出,横在邓晞岳脖颈上。 邓晞岳的脑袋被夹在刀口和地面之间,动弹不得。他看了肖铎一会儿,忽而也笑了。 “我现在喊一声,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了。” “确然如此。”肖铎道。 “我可是真的会喊的。” “先生要喊,早就喊了。”肖铎眼前一片混沌,他开始看不清了,“我想给先生指条明路,不想送先生上路。” “谁送谁上路,还未可知啊,这位夫人。”邓晞岳也同他开起了玩笑。 肖铎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太久,很快他就会握不住刀。 “先生从前是被误认做拐子吗?不妨事,倘或先生真没做过,我有办法洗清先生冤屈。” “冤屈十几年了,一直冤屈下去倒也无妨。” “你是无妨,你妻儿也无妨?将来若有人指着你的孩子骂,说你爹是个拐子,怎么你没遭报应给人拐了去剥皮做人狗,你猜猜你孩子心里好受不好受?他敢不敢反嘴辩驳?” 邓晞岳立时沉默。 肖铎努力平复呼吸,他眼前金星乱冒,什么也看不见。 “你把刀收回去吧,抖得这么厉害,别割了我耳朵。”邓晞岳说,“我找理由下午接宇文恭晨出去医治,想办法把马车弄进来,你要到东厢附近躲好,我给他看病的时候,教……他们都会盯着我,你在车底躲好。” 肖铎收刀:“多谢先生了。” “要还的。” “自然会还的。” 邓晞岳丢了两包药粉进去:“外敷,不可内服,可短暂止疼。” “这也要还吗?” “算是陪送。” 肖铎靠回去,邓晞岳带着宇文恭晨回房间。肖铎敷了一点,果然肩膀不疼了,只是烧不退,就没有力气,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