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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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之后,很久没见到邢风。 有几个总结笔记要写,赶上高三他们带的这届学生要高考,上头也来了任务,符青作为青山项目的领队,要做的事儿也不少。 符坚打了几个电话过来,都被她拒绝了。 后来发了讯息,内容里的大概意思是,别去搞那些七七八八的,去什么村里,想见世面去哪儿不行。赶紧回来,见一见她那弟弟,还有她后妈。 哦对了,符青才想起来,符飞,就她弟弟,好像还是学美术的。 提到学画画的,她就想起那天夜里邢风家里亮着的那盏灯,还有她答应的,去他家里面换灯泡儿。 差点忘了这茬。 等忙完这阵子的吧。 实验高中这阵子加了晚自习,结束之后都要九点,好在这些孩子家离学校都不算远,稍微远一点的这边也提供补助性的住宿,还算方便。 符青想起自己上高中那阵子,京华那边的课程反倒不比这边儿多,那时候她和陈名窝在学校升旗台后面抽烟,翻墙出去打游戏,被教导主任抓到一次。 符坚没来,说自己有事情,走不开。她确实很少见到他,几乎都不记得符坚长什么样儿了。 最后还是陈名他爹来把事儿解决的,陈名挨了一顿打。 符青还真想谁来打她一顿,告诉她,不应该这样。 于是从天亮等到天黑,从她十五岁到二十二,都没有一个人来告诉她,你别做叛逆的事儿。 因为根本就没人给你摆平,也没人担心你。 她带的三班的学生倒是和她关系好,也不像她那时候,背着谁偷偷抽烟,因为好像这片儿家长也不在意这些。 从来支教到现在,一共开过两次家长会,有一大半家长她都没见过,据校长说,家长大多外出务工,留在这里的,大多忙着家里的事儿,或是年纪实在大的,生病,卧床不起的。 反倒都是学生来照顾家里。 有次她在厕所门口儿抽烟的时候遇见方绅,他正往家里跑。被符青拦下来了,经过询问才知道,邻居给他打电话,说他爸又摔下床了。他爸早年患上脑梗,后面下肢无法活动,只得卧床,方绅晚上那两节晚自习是不上的,要是在学校,就没法儿做饭。 符青没问,他妈去了哪儿。 不过大概已经猜到了七八。 但是她那次问方绅,为什么想考大学。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手里的试卷仔细抚平,摇了摇头,“不知道,他们都说,考上大学,就能有出息。有出息,就有钱给我爸治病。” 那回符青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二年,活得矫情。 晚自习辅导结束以后,她在走廊和黄翰说了几句话,他说他们队里的陈奋,在初中部带的五班,有个小女孩的家长,临到会考,忽然不让自己小孩儿考了,说反正钱不够,就别读了,只供她哥哥一个。 小姑娘下午来收拾书本,她座位就空了。 符青盯着教室门口看了半天,黄翰说,那女孩叫王月,她哥哥读高二,就在实验高中。听他们学校原来的老师说过,是他们班的问题生。 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 但王月聪明,陈奋说她好好读,肯定能有出息的。 攥着手上的练习题,符青把它推在黄翰怀里,皱眉拿起手机,找到上面熟悉的号码,拨打。没响几声那头就接通了,“啥事儿?” “忙着?”这么晚了,大概不会忙。 “在村儿里呢。”陈名那头乱哄哄的,人挺多,符青听不清楚那头在说什么,刚想挂,那头忽然来了句,“我不让我女儿上学,关你们什么事儿,别堵在我门口,老子要睡觉了。” 符青猛地看向黄翰。 就是王月家。 她按下免提,急促问道:“你在哪儿,我过去一趟。” “啊?位置啊。”陈名拨开人群,退到稍微安静一点的地方,“姓邢那家你知道吧,就他家往东那条小路再走个两百米,就是了。” “行,等我。”符青挂断电话,拍了拍身边人的肩,“叫上陈奋一起去。” 黄翰点点头,说行,马上给他打电话。 等符青到的时候,村长也到了,还有他们校长。在王庆伟家门口,几人僵持不下,离着老远,符青看见陈名,他冲她轻轻摆摆手,告诉她先别过来,这边儿有点棘手。 陈奋跟着他们前后脚赶来。 王月一眼看见他,忽然就哭了。 她一哭,王庆伟更恼了,在他们村里,自己家的丑事儿是不愿意让外人看见的,更何况加上陈名这个村支书,这几个人都是外地来的。 他不愿意妥协,也不肯退让。 黄翰缓缓蹲下,示意王月来他这里,他总去初中找陈奋,一来二去,他们班上的小孩儿都认得他。小姑娘真就挣脱他爹的钳制,跑到他跟前,哭着小声喊黄老师,然后抬起头看见陈奋,抹了一把眼泪,“陈老师。” 符青掏出口袋里的纸巾,递给小姑娘说:“别怕。”她慢慢走上前,陈名皱起眉,抬起手随时准备拦住王庆伟。 村长看见符青,眼睛里闪过复杂情绪,不过转瞬即逝。 “与我们无关?”符青笑了,张开手臂,护住身后的王月,还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继续说着,“您可能不知道,九年义务教育,是青少年应享有,并一定享有的权利。” “您不知道,不代表法律会纵容您。” 陈名笑着打圆场,“这位,是实验高中教数学的,符老师。” “我没钱,怎么读,你出钱给她读吗?”王庆伟猛地向前一步,攥住符青的衬衫领口,嘲讽起来。 符青盯着他,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忽然向前一推,笑了,“村里会为她申请助学金,想必村领导和支书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谁信啊,反正我不信,除非你现在就跟我保证,拿钱给我。”王庆伟想挣脱,却发现符青力度大得他几乎动弹不得。 对面的人也没恼,反而摇了摇头,“不可能。且就算给,也是给王月的,不是您的,希望您能认清这点。” 符青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说,“据我所知,村里地上的绿色优质粮补贴,大型设备的供应,还有比之前扩几倍的销路,都与一个名为成坚集团的大型企业有关。” “很不巧,成坚集团姓符。” 话一出口,在场几人纷纷望向符青,连同怔在原地的王庆伟,还没等他骂骂咧咧,有人却先一步把他拦在原地。 村长忽然上前,将两人拉开距离,向王庆伟解释助学金,如何申请,流程如何,然后把他拖到一边,背对着符青几人。 陈名攥着的拳头终于松开,他皱眉,望向符青。他比在场几个人还要惊讶,几乎是不可置信般,他瞪大眼睛,刚想开口,却被符青的目光打断。 她知道陈名震惊的不是成坚集团的事儿。 “别问。”符青轻轻在他耳边说。 黄翰刚想说什么,也硬生生憋了回去。陈奋舔了舔嘴唇,缓缓蹲下,摸了摸王月的头,故作轻松道:“没事儿了,能继续读书了。” 小姑娘站在原地,她不太明白,但似乎,这一切的解决都是因为身边这个人。她抬起头,对着符青,缓缓鞠了个躬,声音几乎颤抖,“谢谢,符老师。” 符青皱眉,猛地攥起她的手腕,拒绝着,“别。”心里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转身离开,陈名叫她,符青背对着他,摆了摆手,脚步始终没停。 大概是想去拼命挣脱的牢笼,自己飞到半空中,又重重摔在原地。 符青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于是来到了村口的小卖铺,老板马上就要歇业了,“拿盒烟。”他抬手取下头上那盒,“这个行不?” “嗯,行。” 她随口应着,却在掏钱的瞬间,目光掠过卖铺深处那一栏,“给我拿一个灯泡,奥普的。” “一共五十五。” 符青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递纸币给老板,刚好了,不用找。 她转身,再次踏入黑暗。 忽然想去一个地方。 灯亮着。站在门口许久,符青终于敲了敲门,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渗出汗,不知道为什么,竟有点紧张。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 “是我,符青。”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总是大半夜跑去敲人家里的门。 这次确实过了挺久的,就在符青以为他不会给自己开的时候,门忽然开了,似乎挺没道理的。 两人再次见面。 符青再次怔在原地,因为她大概猜出这次他来迟的原因。 邢风大概是刚刚,在洗澡。他的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顺着发丝向下滴着水,身上散发着潮气,混合着沐浴液的香氛味道,在看向她的瞬间,脸颊微微泛红。 不是吧这人。 大半夜洗澡。 他果断转身,门没关,也没同她打招呼。 每次都是这样,开了门,就直接进屋,他真不怕她是坏人。 符青环视四周,刚刚那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这人家徒四壁,所有东西加在一起,可能都不如他架子上的画值钱。 然后她就发现了。 架子上是空的。 他没在画画。 所以邢风不在画画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符青想不明白,于是顺手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边,拆开烟盒开始点烟。他本来在擦着头发,却猛地转过身,然后直直望向她。 她更懵了,动作还在继续,把烟夹在手中,放到唇边含着。 邢风缓缓抬起头,目光聚集在天花板上,动作轻微,但符青还是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一下就明白了。 哦,他还真的记得这事儿,她还以为这人什么都不在意,早就不记得了呢。 符青下意识地晃了晃手上的烟,意思是,我还没抽完呢,等会儿行不。 邢风望着他,偏着头,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靠,这人。 行吧,谁叫自己总是半夜来他家。 符青把烟递给他,“拿着。”然后扯开塑料袋,低下头拆开外包装的纸盒,刚把灯泡取出来,一转头,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邢风就坐在她刚刚的座位上。 头微微上扬,发尾半湿,外套随意搭着,白皙肩颈微露。 唇间叼着,她刚刚含过的,那支烟。 目色庄重虔诚。 就如同天上降临的。 神祇。 符青心脏停掉一拍。 “咚…” 不知道哪儿传来了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