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六、
中国的父母是很奇怪的,小时候满大街追着打的儿女,一旦长大了脱离了掌控,再添上点本事,父母就开始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看着儿女脸色说话,然而小怡并没有这种体验,她这个国际知名企业的部长赵mama妈是一点也没看在眼里。 “你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赵mama一指头戳在她的脑袋上。 “你就知道说,现在生孩子养孩子那么简单吗,我还没准备好呢。”小怡满不在乎。 “你退休之前能准备好吗?”赵mama情真意切地问。 “差不多吧。”她没心没肺地回答。 “我今天就打死你!” “别别别,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咱们老了,和他们观念不一样。”一桌子人都劝,边劝边去窥闻徽的脸色,气氛怪怪的,闻徽倒是老神在在该吃吃该喝喝,大人就知道挑软柿子捏。 “我那是骂给亲家听,”赵mama过后偷偷抱着小怡说,“你哥哥比你大好几岁,你是不急,人家能不急?背地里不得说我和你爸爸没教好你。” 小怡好好想了一会:“我哥哥没有表达过要孩子的意思啊,再说,刚结婚他就出去了,待了这好几年才回来,我和谁生啊。” “那现在他回来了,你好好想想,再晚了就真生不出来了。” 晚上闻徽戴套的时候她伸出脚去捣乱。 “怎么了?” “你想要小孩吗?” 闻徽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这个应该生孩子的人说了算。” 可她不知道。 小怡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有让她需要长大的环境,所以她觉得要担负一个人的一生是恐怖的,小孩没有别人,只有她,从她肚子里爬出来就缠上了她,可以找保姆带孩子,但她感情上需要“mama”,从此再也甩脱不掉。 “你哥哥怎么说?”赵mama急着要结果。 “他说我说了算。” “小怡啊。”赵mama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怡被她的凝重的语气吓了一跳。 “人不是只为自己活的啊,我们把你惯坏了,我,你爸爸,从小就对你没有要求,又找了个知根知底的女婿,比我们还顺着你,你不能永远长不大啊。” 面对指责,小怡又委屈又生气,说风凉话道:“我又没求着你们这么做。” “你有没有良心啊!”赵mama又戳她脑袋。 没有啊,她做了个手势。 “你,想要小孩吗?别管别人,就你个人来说。”小怡又一次认真地问。 “ ……不想。”闻徽考虑过后,认真地撒谎,闻徽比赵家父母惯孩子还惯得凶。 “我决定了!”小怡宣布道,“我要生小孩,现在开始备孕。” “都行。”闻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别的什么。 过年回家,小怡苦着脸朝赵mama摇头。 “这是我和亲家找来的偏方。”赵mama把一大瓶子棕色的液体放到桌子上,里面模模糊糊地漂着什么,mama转头对闻徽慈祥地说,“睡前喝上一杯。” “噗。”小怡嘴里的水吐出了一半,连忙捂住,转头看闻徽,闻徽表情难得地僵住了,眉头微微颤动,小怡嘴里另外那半口水含不住了。 “哎呀!你这孩子!讲不讲卫生啦!”赵mama又打小怡。 “我喝吗?”闻徽睡前问道。 “喝个屁,”小怡直言不讳,把罐子抱到洗手间倒了下去,一股夹杂着中药的酒味扑面而来,“谁知道她们从哪找来的,喝出毛病怎么办。” 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堵在下水口,小怡拿着垃圾桶抓出来往里面扔。 她只能认出枸杞人参来,其他的就不认识了,没想到除了中药还有别的,把她吓了一跳。 “咦,这是什么!”小怡用指甲拎起一截长长的rou来,“肠子吗?” 闻徽过来看:“这东西你吃过。” “我吃过?”她仔细端详手里的东西。 “这是狗鞭,你倒是没吃过狗的,你吃过……”闻徽笑了起来。 “鞭?”小怡反应过来,把手里的恶心东西扔了出去,腾出手来打人。 闻徽已经回来一年了,小怡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我要是一直怀不上呢?”小怡玩着闻徽的手指忐忑道。 然后闻徽给小怡讲了他一个很伟大的前辈。 “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没有就没有吧,”闻徽下结论,“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一是可惜浪费了这么多的橡胶资源,二是可惜错过……”他又开始说话不文明。 小怡捂住耳朵不听。 她和赵mama说让她可以死了做外婆的心了。 “不行啊!你们去医院看看!去看看!”赵mama很激动。 “mama,”小怡在电话里说,“有什么用呢,去看看是谁的问题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没有必要的。” 赵mama仍不死心,在家戴着老花镜整天给小怡找什么试管的知识,老太太还挺洋气。 “受这个罪干嘛。”闻徽对此评价道。 他们俩人生的重点节点都发生在夏天,而小怡三十五岁的那个夏天差点被折磨死,她苦夏苦得厉害。 “哎呀,这菜怎么是苦的?”小怡问保姆。 “不苦啊。”闻徽尝了一口说道。 “我嘴的问题吗?”小怡又尝了一口别的,果然也是苦的,她蔫蔫地抱怨,“夏天什么时候过去啊。” “一会儿去拿点药,家里多烧一点绿豆荷叶水。”闻徽把空调又调低一度,“不行就去医院看看。” 小怡浑身发虚,心里浮躁得很,她揣测道:“我可能更年期了,例假都不来了。” 闻徽笑了:“你这个年纪不来例假不应该考虑是不是……”他猛地站了起来。 还真是。 “恭喜恭喜,恭喜您老来得子。”小怡拱手道。 “别胡说八道,好好听医生说。”闻徽神情严肃。 赵mama给小怡打电话:“我和亲家又攒了一罐子好东西,这次肯定管用!” “不用了,”小怡笑着看闻徽,闻徽也在笑,“怀上啦。” 赵mama常说小怡有福气,她和小怡爸爸都是很好很好的父母,再苦再难,在那个物资不丰盈的年代让小怡不缺吃不缺穿,唯一一次自讨苦吃就是谈了个不靠谱的男朋友,可谈得也是心不长肝上,小孩子闹着玩一样,玩了两年要动真格的了,知根知底的哥哥顶了上来。 但是,有人对小怡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很不爽。 “呕……”小怡的声音回荡在洗手间,像恶龙咆哮。 她扶着墙打开门。 “你要不要……”闻徽问。 “别跟我提那个字。”小怡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问你要不要喝口水?”闻徽无奈道。 然而水里有味道。 “我不喝。”小怡闻了一下捂着口鼻放回桌子上。 “我加了点蜂蜜,就一点。”闻徽强调,略带哀求。 小怡为水不合她心哭了起来:“我只想喝水。” “我给你换。”闻徽叹了口气。 奇了怪了,喝了水也吐,这孩子真棒。 “我如果死了,”小怡奄奄一息做马拉之死状,“请把我带回南京,葬在我奶奶身边,在我的坟前种上一棵雪松……” “你奶奶葬在安徽。” 知根知底的女婿就这点不好。 然后被送去医院打营养针,这惊动了全家人,双方父母都来北京看小怡。 “瘦了。”大家都这么说。 当然瘦了,因为瘦,小怡的肩膀上的骨头全都蹦了起来,脸上颧骨越来越明显,皮肤蜡黄。 见了亲人她更娇气了,拿着镜子哭得伤心:“妈!我怎么变得这么丑!” 大人就只有一句“女人怀孩子都这样”,连赵mama也不疼小怡。 “吃不下去也得吃,”她去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一碗面走了进来,“你不想想自己,也不想想孩子?” 小怡闻到味道立刻趴在床头吐了个昏天黑地,然而没有什么好吐的,她只觉得胃搅在一起拧成了麻花。 “都出去。”闻徽说话难得带了火气,大人们噤如寒蝉退出卧室,赵mama也悻悻去厨房放下了碗,对俩孩子,两家人一直区别待遇。 “我想过了,”闻徽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皱着眉头摆手道,“打了吧,不要了。” 顿时屋里炸开了锅,赵mama指着闻徽的鼻子骂。 “有你这么当家的吗!为老婆难受孩子也不生了!” “有了孩子就不管大人了!”闻徽的声音也提了上去。 小怡被第一次家庭战争吓坏了:“你们别吵了。” 第一次父母来北京,却是饭都没吃就走了。 小怡还心有余悸:“这样不好吧,你去叫他们回来吧。” “来添乱?”闻徽还没消气。 不知怎么回事,看别人吵了一架小怡精神抖擞,好像胃被震慑住了,她摸着肚子说:“我有点饿。” 赵mama留下的梅干菜rou丝面加了半碗醋,小怡捧着把汤也喝了下去。 然后他俩面面相觑。 “我去打个电话。”闻徽给小怡妈道歉去了。 孕吐缓解了很多,从此再觉得难受小怡就说:“你骂人,看到你骂人我就舒服了。” 孕期的症状真是千奇百怪,小怡归咎于孩子怕闻徽,并认定闻徽一定是个严父,然而孩子出生后告诉她这个认知是严重错误的。 孕吐结束又开始吃不饱,各种层面上的。 “这事可有意思了。”小怡老流氓勾搭小姑娘一样,吹气吐在闻徽的耳朵上,食指中指做小人走动状攀爬到他身上。 可闻徽闭目养神岿然不动。 “来嘛,难不成上了年纪不行了?” “我没有在第三者面前亲热这个嗜好。”闻徽闭着眼睛说。 “什么第三者?”小怡思考半天,低头看向微微隆起的肚子,此刻的心情只能用无语来形容。 “如果你实在难受……” 小怡抬起头。 “……我可以把手给你用。”闻徽举起右手。 小怡一巴掌打过去:“你自己留着用吧!”然后气鼓鼓地翻身睡觉。 闻徽不乐于让小怡高兴高兴,对家里这个“第三者”倒是很上心,从有胎动开始,他就开始给孩子念书,每天晚上念半个小时,下班再晚也念,温润轻柔的声音念完了《下雨的书店》念《森林面包店》,小怡情不自禁地说:“好想给你当女儿啊。” 闻徽欲言又止,最后拳头轻捶了一下床,抿着嘴把什么话咽了下去。 从小怡怀孕,闻徽再也不开黄腔了,真成了道德标杆。 所有人都觉得小怡这个娇样子到了生孩子肯定是场硬仗,但从见红到开了三指上无痛,顺风顺水地把孩子生了出来,小怡被从产房里推出来,骄傲地说:“我厉害吧。”无奈不能叉个腰。 大家七手八脚把红包放在她的枕头边然后继续看小孩去了,小怡这个金贵的独生女不能接受这种落差。 “没事,我陪着你。”闻徽给小怡掖了掖被子。 “漂亮吗?”小怡明知故问。 “漂亮。”闻徽昧着良心说。 他们俩笑得心照不宣,然后互相盯着看,致力于在对方脸上找到孩子如此之丑的原因。 未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