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神之名
世间只有漫长无尽的黑夜，天地间混沌一片。 人们在黑暗与严寒中挣扎生存。 神不忍旁观人们受苦，带着光明降临大地。 于是天地之间便有了光。 ——神启纪元，序章 我缓缓睁眼，抬手触碰神棺半透明的上盖，指间仍然残留着圣水湿润黏腻的触感。盖子无声滑开，神殿内柔和的光线包裹在我身上。棺外是一个身披金色长袍的身影，这便是即将成为我的前任代理的安。安的身后是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和月白色长袍的孩子。这两种颜色分别属于能直接与神对话的首席神官和它的弟子。 “我是即将掌管第四十二纪元的苏。” 安点点头，从神官手中接过一条毛巾，为我温柔地擦去身上残留的凝胶，披上外衣。我目前还未就任，只是披了一件样式简单的浅金色长袍。在戴冠式举行之后，我才会换上安目前身着的装饰着繁复金色纹样的长袍和头饰。 我简单活动了一下四肢，这是我的首次灵体转化，重力和衣料与皮肤摩擦的触感让我有点不太习惯，好在先前的训练让我不至于第一步就绊倒出洋相。身体的状态完美，说明神殿的神官尽职尽责。我在心中默默记下，作为日后恩赐的依据。 安告诉我戴冠式安排在明天，我可以先休息准备一下。随后我被带往我的房间。我屏退侍从，独自祈祷询问神庭。 “苏，对于初次下凡的神来说，你做得不错。相信你能顺利完成戴冠式。” “不要太惯着它们，你还需要锻炼作为神的威严。” 安在回归前告诉过我戴冠式的流程，重点是激活头顶象征神明身份的光环。 在神界时我已经在虚境接受过模拟训练，但真正面对现实时还是有些不适应。以及我惊奇地发现，紧张会使我双手颤抖，身上冒汗。这种新鲜的体验反而冲淡了我的不安。 戴冠式复杂而冗长，首席神官达斯特·171带领信徒们祈祷，表达对神的敬意和感激。 终于，安留下的金色长袍从空中缓缓披在我身上，我只需要点亮头顶的光环。老实说我不怎么喜欢这个设计，它亮度太高有点晃眼睛。但人类似乎尤为喜爱，我激活光圈时，它们爆发出的热烈欢呼简直要冲破神殿的屋顶。 仪式的最后一项是这个月新生儿的授名仪式，也是我执掌第四圣堂的第一份工作。 台下两侧，教养官们怀抱着用织物包裹的新生儿，轮流将它们呈到我的眼前。我不禁回想起就任前参与过的授名仪式。这些孩子在神庭只是一些冰冷的资料数据，亲眼见到它们让我对人类这个物种有了一点实感。 我举起手，掌心发出柔和的暖光。透过这道光，天界诸神能看破这个孩子的潜能和命运，等他们讨论出结果我便宣布它接受哪位神明的庇护。 这时，轮到一个瘦弱得只消一只手就能拖起来的孩子。它全身干巴巴的，似乎只有一层皮蒙在骨架上，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哭声。从我先前参与过的几次授名式来看，没有任何一个神会对这种孩子的未来有所期待。等待它的只有被放弃，重新转化成孕育其他孩子的养料。 果然，神庭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长久的沉默。 这是个被众神遗弃的孩子。它似乎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停下无谓的哭泣，睁开漆黑的眼睛望向我，如同两孔无底的深井。透过它我仿佛看见遥远的过去，我也曾无数次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 我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剩余的信仰点，下定决心同时向神庭和教堂宣布“这个孩子将接受我的庇护”。 没有神想同我争夺这个弃儿，因此我顺利拥有第一位完全归属于我的信徒。负责仪式的神亲自授名虽然少见但也不违规。我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微。苏·微。 信徒们都由神授予名字。不像只有一个信徒的我，热衷于揽收信徒的神们通常用编号或者随机的字节来给孩子们命名，比如首席神官达斯特·171就是在神界拥有崇高地位的达斯特的几万信徒之一。教养官们把这批新生儿抱下去，它们会在神殿内的育儿所学习如何劳作、祈祷、供奉，像从前的无数人类一样过完一生。 按照规定，继任后我需要巡视第四神殿的教区。教会是一个庞大臃肿的组织，整个人类的社会都围绕这一组织而存在。第四神殿教区内被分成数个堂区，各自有自己的神堂。 我选择第四神殿下属的紫阳堂区作为上任后的首个目的地。这是个位于陆地深处的偏远堂区，需要通过神殿传送抵达。紫阳堂区民生凋敝，供奉常年处于及格线边缘。微出身此地，无怪乎它先天不足。 堂区的神体保存状态不如本殿，我总感觉右手的手腕有种滞涩感，转动时甚至能听见咯吱的声音。于是我此次视察的第一项命令便是更换右腕。虽然维护工作不到位，不过神官们更换部件的技巧还没有生疏，我收回降下神罚的打算，给予神明的称赞为小小的赏赐。根据前辈们传授的经验，对人类需要适当的宽容。 紫阳堂区长年不受重视，未处理的卷宗堆积如山。我决定从处刑开始。就算教条严格规定了可为与不可为，仍然会有人类违反，即渎神。对于渎神者，神将予以天罚。 行刑地点在神堂前的广场，久违的天罚引来大量人类围观，真是愚不可及的生物。从天而降的青紫色闪电打在罪人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皮rou烧焦的气味。围观的人们都被深深震撼了，直到神官将罪人的尸体拖走，仍没有人离开。 我抬起双手，瓢泼大雨伴着闪电从天而降。所有人都敬畏地跪下，任由雨水将它们淋得浑身湿透。半小时后，雨渐渐停了，乌云散去，阳光重归大地。广场上的人纷纷感激地磕头，有的甚至流下激动的泪水。紫阳区由于气候问题一直收成不好，相信这场恩威并用的暴雨能强化它们的信仰。 除了定期巡视，我主要在第四神殿处理事务。也许是因为微的缘故，我对紫阳区相对上心一些，原本边缘化的区域开始发展起来。然而我的关照还是没能扭转微的命运，在他大约十岁时，我得到了微夭折的消息。 我从未去看过微，只是在得知消息的时候给紫阳区下了一整天的绵绵细雨。 就这样平淡地过了二十年，我的任期已经过了五分之一。期间最大的事便是年岁已高的达斯特·171卸任首席神官，将职位传给它的弟子温布尔·kgi。 就在我以为剩下的时间也会如此流逝时，从神庭传来消息，有被邪恶力量蛊惑的人试图反抗神的威严。 “被邪恶侵蚀的人躲藏在紫阳区。苏，你因为那个信徒对紫阳区格外关照，没想到养了一窝白眼狼啊。” “这是你在管教信众时的失误，去将邪恶的巢xue铲除。” “必要时，可以把紫阳区舍弃。绝不能容许人类侵犯神权。” “是，我会去处理。”我应下，决定先去紫阳区调查情况。 据说这次的渎神者与之前不同拥有强大的实力，几次击退了神堂的教团兵。因此我没有让神官们跟随，而是带了几个使徒去罪人聚集的地区。 那是一片不知存在了几个纪元的古老树林。我带着使徒谨慎前进，路上发现了一些被小心掩盖过的陷阱，上面似乎带有特殊的力量，针对的并不是人类的教团兵们，而是我的神体。这些罪人们难道是想用这些粗劣的手段来对付神明吗？我感到可笑，但又起了好奇的心思，想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决定假装中计。反正这些人类也不会有什么真本事。 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这些陷阱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拘束神力的功能，我失去了与神庭的连接。罪人们很快发现了我，我收起神力，做出被陷阱控制失去意识的样子，任由它们将我运到似乎是据点的山洞里。 “老大！我们活捉了神！” 我睁开眼，在我面前的大概是这群叛逆者的首领，一个有着漆黑眼睛的青年。 是微。 我早就把它遗忘在记忆的角落，或者说是故意不去理会，因为总觉得是自己冲动的产物，并且随着它的早夭无疾而终。直到再次见到，我才发现我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我。 “母亲！”微说。 这是一个近乎失传的称呼，曾经指代给予生命，分娩养育后代的角色。但母亲和父亲早就从人类的社会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乳白色的卵形生育舱，和负责培育后代的教养官。 “你是在说我吗？” “你给了我活下来的机会，给了我一个名字。” “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我的心中因为这个称呼激荡起一阵愤怒的浪潮。我是神，是人类的饲主，这个丑陋而瘦弱不堪的家伙究竟有多胆大包天才想把这个称呼强加于我？ 愤怒之火在我的心里炽烈地燃烧，急需一个出口。我放任自己将它泼洒，举起右手汇聚神圣的力量。即便在与天界隔绝的岩洞里，属于神的力量也不容侵犯。 神力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刻痕。看到渎神者们的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纷纷后退，我甚至感到一丝微妙的愉悦。我有多久没体会到这样的感情了呢？上次是在—— 我的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那个瘦弱的婴孩。本以为我早已忘记，却没想到记忆如此清晰，单薄发皱的粉色皮肤，头顶稀疏的毛发，半睁半闭的双眼，完全看不出那个应当淘汰的不合格品是面前这个站在我面前的人类。我的右手微微发热，仿佛还能感觉到它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掌心。 结束一切后，我走出岩洞准备祈祷，意外见到了安，我的前任。 “听说你被贼党绑架了，我奉命前来救援。”安的身后教团军队和数十个使徒，实在有点小题大做。 “只些小毛贼，不碍事。”我轻巧地摆摆手，“我已经全部解决掉了，不过对方数量比较多，折损了一些使徒。”我给安展示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使徒。 “是吗。”他眯起眼睛打量我，半晌才点点头，“我们最担忧的还是你的安危。神最为宝贵，绝对不可损失。如果不是你被俘虏，本该启动一级神罚。” 当天夜里，我在祈祷时得知我的任期即将提前结束。对此我并不感到惊讶，也没有异议，在阶级森严的神界这是通知而不是选择。 在我前往紫阳区的期间，达斯特·171染上重病，已无力回天。我念在它多年尽心的侍奉去看望，老人虚弱地躺在床上，显然已经时日无多。它也许病得不甚清醒，向我伸出树枝般粗糙枯瘦的手。我摇摇头，示意被如此大不敬的行为震惊的侍从们退下，用光滑无瑕的手握住。 “你是个好孩子。”达斯特·171呢喃道，它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微微颤抖。 离别之时已至，我为神官召唤最荣耀的圣光。在耀眼的金色光辉下，达斯特·171面带微笑逐渐消失，化为点点萤光。至此，达斯特·171不再存在。这是我任期内的最后一项工作。 温布尔·kgi对我的离去非常不舍，跪在我身前接受祝福时甚至流下眼泪。我不知道它的挽留中有多少真心，不过想到这大约是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有点感慨。毕竟人的寿命如此短暂，就算我以后能回到第四神殿就职，也是不知多少纪元后的事了。构成温布尔·kgi的物质早就不知经历了几个轮回，它留在这世上的痕迹就像达斯特·171会被时间抹去。 回到神界后，我回归了无欲无求、轻松简单的生活，不再有数不清的麻烦亟待解决。但也有部分悄悄地永远改变了。我开始像其他曾经在人界呆过的神一样，不再满足纯粹的灵状态。由于我的莽撞行为导致六台使徒受损，神庭迟迟不肯接受我再次访问人界的申请。因此我只能消耗为数不多的信用点，在虚境聊以自慰。 此外，我再也没参加过授名式。苏·微是唯一冠以我神名的孩子。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多个纪元，管神庭的家伙们终于觉得是时候结束我的摸鱼生活了。我再次被派往第四神殿。 尽管过了这么多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戴冠式却还是大差不差，甚至人们对于我头顶光环的热情更甚从前。神殿里早就没有了回忆中的面孔，但各种设施却光洁依旧，就像我从未真正离开过。 结束了繁文缛节，我命令神官们退下，按照达斯特·171留下的暗号开启密室。它同我握手时，手指的颤抖并不是风中残烛的挣扎，而是托付着希望。我没有机会去问那个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我，况且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在神面前，人永远只该是被选择的一方。 密室的建造没有使用任何神器，一切都粗糙而简陋。里面存放的是一具尸体，曾经属于神的尸体。 它的躯体损坏很严重，但记忆模块却没受什么损失。我试着查看，在纷纷扰扰的记忆碎片中发现一片禁区。它被特地锁住，甚至能瞒过主体意识的记忆。针对这段记忆所设下的禁制并不复杂，也许是因为它被斩断了所有访问途径成为一座孤岛，所以没有用复杂的锁的必要。 我解开禁制，全新的、却又似曾相识的故事涌现出来。 起初，人类生活在这片天地之间。 大灾难即将来临，人类建起通天的巨塔，逃向天界。 被同类抛弃的人们留在千疮百孔的人间。 在耳熟能详的神启纪元前，还有另外的故事。并不是神从天而降拯救人类的伟大传说，而是人类将同胞弃于黑暗之中，又以神之名奴役他们的卑劣行径。 我们需要彻底埋葬这段历史，连自己也一同骗过去，才能问心无愧地踩着同类生存。 我回忆起达斯特·171临终前的模样。它——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这一切托付给我的呢。 想起上次卸任前的事情，我决定去紫阳区，重访当初被称为罪人们的孩子们所在的地方。我内心并没有什么期待，那已经是十多个纪元前的事，当年的人已经更替了好几代。但我心里又隐隐有一丝希望。不管过了多久，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在望着我，期待着我的回应。 我回到最后一次见到微的洞窟。这片地方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我抚摸岩壁上的一条刻痕，是过去的我用圣剑留下的痕迹。我仿佛又看到微出现在面前。 “苏猊下！” 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回头望去，看到一群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还有人存在，甚至准确地认出我来。 “你们是？” “我是苏·菲尔。” “我是苏·芬恩。” … 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报上各自的名字。 “自从听说您再次就任以来，我们就一直在等待您。” “怎么会？”我听见他们的介绍大为震惊，“我以为微是我唯一的信徒。” “苏·微前辈是这里地开拓者，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们和他们的后代。我们冒昧跟随了您的名字，为了感谢您当年留下的神体。” 在漫长平静的过去，我曾有两次冲动的时刻，第一次是初见微的时候留下他，第二次则是最后一次看到微。我没能挥下掌心的光刃，在神力即将撕裂面前的微时停了下来，随后转身将几个使徒拦腰截断。我知道他想要什么，但不知道的是为什么我想满足他。 “你们需要我做什么吗？” “这是苏·微前辈给苏猊下留下的信息。” 微留给我的身一条咒语。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在按照达斯特·171留给我的线索找到那处密室时，我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不，其实还要更早。当我在山洞见到应该早已不在人世的微时，甚至在我从达斯特·171手中接过还是个婴儿的微时。神官们千百年来的秘密传承和一代代被抛弃的孩子们终将交汇到一起。 我走出山洞向神庭祈祷，随后念出了微的咒语。 神界自从出现以来，第一次因慌乱而颤抖。加拉尔的号角响起，大地支离破碎，天空被火焰吞噬。以神自居的家伙们纷纷逃向地面神殿中的身体，抛弃同伴逃向天空的人们再次回到人间。 从神棺中出来的人们和原本在大地的人们一起抬头，看天上划过无数流星，正如当年的人类望向天空中的圣光。 神的时代结束了，人的时代再次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