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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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城临江的那家面馆开了有十几年,不远处就是一个货运码头,面馆往后是遗留的老城门,很早以前就不作为入城关隘了,倒更像是老城的遗留记忆。 老板姓董,据说是拖家带口从北边逃来的,夫妻俩经营面馆,三个儿子就在码头卖力气。 面馆的生意一直很好,便宜管饱,来客鱼龙混杂,老板却也能安稳地做着这小本生意。 老董扒拉了一下抽空在面馆搭手的二儿子,低声问道:“我看到你们勒几天搬的那些,高头写的是英文?外国人的货?” 青年耸肩,“你莫管嘛,反正我们只管搬,管他哪个的货,钱给哩都一样。” 听罢,老董皱起眉,一把拍掉儿子偷吃麻圆的手,“你国人上点心,现在城头乱得很,要是出了事情,头一个就要算到你们卸货的人身上。” “你又是听哪个乱说的嘛?啷个怪得到我们?要怪,也是怪上头放进来的人撒。” 见儿子丝毫不上心,老董有些急:“你一天好生点嘛,我们楞个多年就为了哪点钱吗?” “晓得了,晓得了,我晓得啊,走了。”儿子说完,一脸不耐烦地扯下围腰,走出面馆往码头去了。 老董追出去几步,还想喊住他,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拦下了—— “诶,小董,三两小面,你们现在安逸了哦,新政府给你们免了一年的税哟。”来者是一个住在隔壁街的老头,是面馆好几年的熟客了。 他“新政府”三字一出口,面馆中嘈杂的声音似乎安静了片刻,好几道目光都看了过来,但很快又恢复了热闹。 老董连忙拉着他在门口的板凳上坐下,压低声音:“哎哟喂,有些话说不得……管他新政府旧政府,炮火不打到我们门口就得行了。” 他的头更低了些,几乎是靠在了老人的耳边:“你不晓得,勒几天晚上前头热闹得不得了,跑的、抓的、打架的……还有杀人的,我下午就收摊咯。” “楞个恼火哟。”老人显得颇为惊讶,“你那三个娃儿呀?” “嗨呀,老三还在城里头没得消息,不晓得要搞好久。”老董摇摇头,去给老人煮面去了。 火灶在面馆里侧,再往里被藏青色的布帘挡住,里面便是一家人歇息的地方。 老董往沸水里下了一把面,他的妻子就掀开布帘走了出来,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照样天天抓人,孙武衡那个参谋跑了,走的水路,孙家人都被革命军转移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说完才发现妻子的脸色很难看,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舒丫头走了。” “什么时候走的?离开雾城还是回去了?” 她递给老董那张孙舒颖的留言,道:“昨晚悄悄走的,老二送货把她送进去的。” “糊涂啊!”老董一把将那张短笺扔进了灶里,“现在要见她,是让她回去自投罗网吗?” 女人的表情很是复杂,叹气道:“恐怕是他们也没想到舒丫头是孙家人,也确实,革命军内部分化越来越严重了,等不了了。” “我现在更担心的是老三,他已经快一个月没信来了,人也不回来。” 老董又往锅里丢了几片菜叶,“他之前非要去姜家当护院我就不同意,他还真以为凭自己就能影响到姜家,不听安排,任性妄为,出了事也是自讨苦吃。” “人回来了你尽管骂,你现在和我在这里嘴硬什么,到底是当亲儿子养的,你就真能不担心?” 老董开始捞面,不再说话了。 * 姜宁瑶被姜钰之带回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门,最近闹翻天的雾城于她没有半点影响。 孙舒颖说等她离开雾城安顿好之后会给她写信,可是距离二人那天下午分别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她依旧没有得到任何有关孙舒颖的消息,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孙舒颖没有被革命军抓住。 孙武衡死在了战场上,如今的雾城已经被国民党将领陆德仁接管,“新政府”只是寻常人的叫法,实际上雾城从来没有什么“政府”。 至于姜宁瑶曾经孙武衡四姨太的身份,直接被姜家以强硬的方式否认了。 姜励甫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懂得如何趋利避害,只要当权的是中国人,他并不在意那个人到底是谁,因为他的财力给足了他底气。 尤其是整个雾城的漕运都掌握在他手里的情况下。 除非用上极度暴力的方式,但是所有人,尤其是革命军,都清楚对中立立场的大商人动手是吃力不讨好的愚蠢。 孙家发生变故的时候,姜宁瑶本就不在其中,况且连陆德仁都愿意给姜家这个面子,除了发现柳容拂和孙舒颖都消失了的杨佩如一直死咬不放,众人都心照不宣地忽视了孙家还有一个四姨太。 “官方”负责捂嘴,时间负责冲淡一切。 “上等人”的恩怨情仇,还在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对此更没有记忆。 陆德仁正式前往姜家拜访是在宣布雾城免税一年的五日之后,他还带来了他的独子陆临翊——陆少校,不过周围人还是习惯称他为陆小将军。 待客的场所安排在了花厅,主位上坐着姜励甫,旁边空出来的是陆德仁的位置,侧边下首处是姜家兄妹。 这天下着大雨,瓢泼的雨水击打在屋檐上,听得姜宁瑶心里烦躁,不过她的脸上没有表露出半分不耐烦的意味,只是矮桌的桌角被她用钗子戳出了一个洞。 姜励甫一下一下地碰着茶杯盖,瓷器撞击的声音非常规律地响着,他才和姜钰之吵了一架,现在还在平复自己的怒火。 姜钰之则是表情冷硬地望着门外的雨幕,思绪不知道已经跑到了哪里。 终于,在姜家三人间诡异的气氛快要凝成实质的时候,花厅外传来了迎客的声音,三人几乎是同时起身,表情都变得温和起来。 姜励甫非常熟练地和陆德仁客套着,带着陆家父子入了座,姜宁瑶和姜钰之就像是非常听话的演员,随着导演的指示说着台词、做着表情。 原本按部就班推进着的剧情却因为陆德仁的一句话生了变故:“说来,犬子和令嫒还是同龄,临翊是夏天出生的。” 姜励甫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余光一扫,果然看到了姜钰之望向那小将军的不友好视线。 陆临翊的五官轮廓尚且偏柔和,眼睛大而明亮,饱含着少年气,笑起来显得恣意张扬,姜钰之恍然看见了曾经那张让他厌恶至极的脸。 唯一没有奇怪反应的倒是姜宁瑶本人,她的目光悠悠地落在了陆临翊身上,后者似是不太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陆临翊一进花厅就看到了姜宁瑶那张精雕玉琢般的美人面,几位姜家人的照片他都看过,那时他便没能移开自己的眼睛。 姜宁瑶的眉毛略为细长,眉峰不高,大角度的钝角扬起又落下,她的眸光又总爱朝下,眉眼便氲出了一片如烟似雾的愁绪。 “那令郎要大上半年。”姜励甫很快接起话,随后连忙转移话题:“陆将军免了雾城百姓的税,是一心为民,可姜某是商人,不吃军饷,若是铺子的租金都免了,这偌大个姜家怕是……” 看出姜励甫松口,陆德仁紧接着道:“这也不是要姜老板都免了,免上三成,我在漕运的税上给你补上,如何?” 姜励甫却是向姜宁瑶看了一眼,孙武衡那事若不是她自己同意了,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平白摊上个“卖女儿”的名声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姜宁瑶侧了下头,本想看向父亲,但是被两人之间的姜钰之给挡住了,她只看到姜钰之明显不悦的眼神。 姜钰之说道:“近年父亲已经很少管漕运的生意了,陆将军想说动父亲,不如谈谈铁路?” 陆德仁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他一时竟分不清姜钰之是开玩笑还是初生牛犊当真野心太大。 “姜公子可能不太了解,铁路这种国有的东西,本将军也是做不了主的。” “原本雾城的铁路孙武衡已经修了一半,真要算起来,陆将军已经能省下一半的钱了……” “钰之,这省下的钱陆将军也会用在百姓身上,我们该替雾城百姓高兴才是。”姜励甫哪怕心里想的和姜钰之一样,还是在他把话说出口之前止住了他的话。 然而姜钰之却道:“既然如此,姜家替陆将军省下更多的钱,将军不就能花更多的钱在百姓身上了?你说对吗,meimei?” 姜家三个人都是人精,一眼都看出了陆德仁的软肋在陆临翊,而陆临翊的心思在姜宁瑶。 “哥哥说得有道理……”姜宁瑶笑了笑,“百姓们都知道陆将军今天进了姜家的门,隔天我们若是免三成租金,也是因为陆将军说动了父亲。” “这无论对于陆将军,”她的目光清浅地瞥向陆临翊,“还是小将军来说,都是功劳一件。姜家和雾城都需要您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 陆德仁抿着唇,眸光微沉。 姜宁瑶一言道出了他让姜家免租金的目的,他的确是迫切地想在雾城站稳脚跟,国民党在雾城的敌人可不止孙家一脉,他需要民心。 他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那个少校的名头纯粹是沾了他的光,陆临翊甚至连战场都不曾上过,望着儿子写满了让他答应的眼神,不禁开始反思起了自己的教育问题。 陆德仁站起了身,“铁路一事事关重大,还需商议,今日便不打扰姜老板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