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满庭芳
“陛下，含象殿宫人来报，德妃娘娘车驾已然就绪，正往宣室殿来了。”彭正兴手持拂尘回话，垂头轻声，恨不能化成针眼大小，缩进地缝。 宇文序向来寡言少语，喜怒难辨，这些日子更甚，除却参政议政，话也不愿多说两句，还一连拒了昭阳殿十一回请见，脾气愈发古怪。 彭正兴可还记着，那日他兴冲冲上禀宸妃娘娘请用晚膳，执笔伏案的帝王冷冷瞟来一眼，一语未发。彭正兴站了好半晌，背上的汗湿了又干，只得硬着头皮告退，答复沉璧“陛下公务繁忙，请娘娘先行用膳”。 往后一连十日，每逢晚间沉璧造访，彭正兴便知今日须得再受冷眼凌迟。谁想昨日宇文序开了口：“晚间去陆婕妤宫中用膳。” 这下可好，陛下这头是妥了，昭阳殿那头不知该闹成什么样。彭正兴万分庆幸，幸好来人是沉璧，若是渔歌，不得撸起袖子将他的拂尘揪个干净。 “这是怎么了？”沉璧手里绞着一方绣帕，愁眉不展。 彭正兴叹气：“谁知二位祖宗又闹什么脾气！” 今日昭阳殿请见还未到，宇文序已宣了德妃侍寝。 宣室殿烛火摇曳，寂然无声，高堂久坐的帝王缓缓阖眸，指尖按揉额角，疲惫不堪。 “朕随意走走，仪仗不必跟来。” 彭正兴未及应声，余光瞥见一片银白拂过身侧，宇文序步伐稳健，衣袂生风。 斜阳留晚照，暑气未散，各宫各殿次第上灯，红绡琉璃，五彩斑斓，明光交相辉映。宣室殿丹樨巍峨，宇文序负手而望，长身玉立，太极宫亭台楼阁尽收眼底，碧瓦飞甍，气象万千。 西宫灯火暗淡，宛如一只幽怨的眼眸。 圣心一跳。 ——太液池畔，昭阳殿。 宇文序心烦意乱，信步离去。 彭正兴悄悄跟上。虽说宇文序下令不备仪仗，却并未言明不许人跟着，倘若陛下有个闪失，他可担待不起。 小径曲折，花木扶疏，青石板苔痕点点，想是长日无人踏足。木香枝头咻地掠起一双灰喜鹊，尾翎蔚蓝如雨后天色，抖落花雨纷纷，宇文序满身细碎花香。 汤池阁春光馥馥，胜过此间芬芳。 他也不知在与谁怄气，南方水患祸及三府，死伤无数。那日吴宗友求见，乃是得了荆州决堤的急报，话未出口却被南婉青一通胡闹搅了局。好在宇文序心内汛情，一番云雨便将人送了回去，而后挑灯批阅奏疏，方知荆州太平口决堤。 一旦误事，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序最是清楚南婉青的性子，寻遍大齐也寻不出第二个如此无法无天的人来。后宫之事大可由她恣意妄为，而牵扯国计民生，他必不能任她胡来。 廷对吹箫，实在太过yin乱。[1] 天边弦月如钩，太液池杨柳风动，依依袅袅。 ——昭阳殿那蹄子，未免太过骄纵。 ——还是陛下也将那人身份一并忘了？ 成太后言犹在耳。 她的身份…… 银白锦衣沾染月色，一身霜雪冷清，宇文序心事重重，且行且止，不知脚下走到何处。 天一阁。 内廷藏书楼，取《易经注》“天一生水”之意，藏书万卷。 宇文序心口一窒，天一阁，旧瑶台。雕栏玉砌，丹楹刻桷，大兴宫中最为华美的明珠，纵使历经大改，依旧巍峨富丽，辉煌夺目。 当年宇文序初入瑶台，亦是晚风如酒，踏月而来。 “装他娘贞洁烈女，多少roucao烂的sao货。”说话人“呸”了一声，扯开汗津津的襟口，唾沫横飞，“他宇文序睡得，爷爷我睡不得？” 石阶上的侍女咯咯一笑，两手叉腰：“楚王倒也殡天了，你如何不陪着一块死？”尖脸吊梢眉，嫩黄衣裙，神采飞扬，说起话来夹枪带棒，宛如一株虎刺梅开得热热闹闹。 宇文序隐约记起，这女子便是看押汪云雁的侍女之一，不知是“沉璧”还是“渔歌”。 壮汉受了奚落，连骂几句下流话，吆喝跟班上前动手，与禁卫打成一团。 “这病病歪歪的瘟鸡样儿，回去多吃几条虎鞭，壮一壮阳罢。” 那人一听，顿时发了狠，反手砍伤两名禁军，又踢开三两人，鲜血溅上满脸横rou，凶相毕露。 “住手。”话音低沉，不怒自威。 咣当—— 腰刀落地，一声脆响。 “宇文将军！”黄衣女子三步作两步跳下石阶，深深道了个万福，“奴婢渔歌，见过宇文将军。” 宇文序颔首，转头向匍匐跪地的士兵责问：“你是哪一营的？” “卑职……宇文将军……”那壮汉哆哆嗦嗦，颠三倒四，话也说不全，“卑职……吴、吴王，武、武大刚，率长……吴王率长，饶命宇文将军，饶命——”[2] 吴王，沈良坤。 “既是吴王账下，为何不在东宫守卫，却来了瑶台？”如今谁人执掌大宝未有定论，五人攻入大兴宫，分东西南北中五处而居，沈良坤营帐应在东宫，而瑶台地处大兴宫西南角。 武大刚不敢回话，嘴里反复念叨的“饶命”“恕罪”的求饶。 石川之战，宇文序领五万人马对战东楚二十万精锐，奇策频出，全歼主力。少年将军一杆银枪连杀楚军五将，浴血而归，一战成名。 “擅离职守，罚军棍八十。” 渔歌垂手而立，抿唇笑得骄矜。 武大刚正欲领罚，宇文序又开了口：“言语粗俗，对贵妃不敬，渔歌姑娘可要再加刑罚？” 渔歌不料宇文序发此一问，旋即回过神：“言语失敬也非冒犯军法，况且打棍子皮开rou绽的，太吓人了。可这张嘴没遮没拦的，总不能放出去祸害人，不如……将他的嘴缝起来罢，大家落个清静。” 笑语盈盈，十分乖巧。 “免得他受军棍时管不住嘴，又胡咧咧难听的话，缝了嘴再打更为妥帖。”她说得雀跃，仿佛言说明日好天气。 若是缝嘴再打军棍，嚎叫难忍，一张口线割双唇，满嘴碎rou。武大刚瘫倒在地，面色惨白。 宇文序心有不忍：“还是打了再缝，渔歌姑娘……” “但凭宇文将军做主。”渔歌福身一礼，从善如流。 瑶台下坐双层汉白玉石阶，制式尊贵，阖宫之中仅次于大兴殿，宇文序拾级而上，清风满袖。 “将军漏夜来访，可是与我们娘娘有要紧事？”渔歌问道。 宇文序不知如何回答，久久才“嗯”了一声。 渔歌浅浅一笑，推开殿门，霎时流光溢彩，晶莹闪耀。百十余支金银花烛，宛若星灯飘扬，亮如白昼，极目琼楼玉宇，浮华锦绣，胜似九天蓬莱仙境。 宇文序剑眉微蹙，垂眸不言，却见殿中箱奁锦盒随意放置，堆成小山一般高。 “这是……” 渔歌瞧一眼，漫不经心：“许多世家富户送来的礼，娘娘分明说了不收，照样源源不断塞进来，堵了大门口，教人进出也不方便。” “是些什么人送的。”宇文序不解。 南婉青不过一介亡国妃嫔，为何众人争相献礼？ 难道不该讨好入主大兴宫的义军统领？ 渔歌撩起大红泥金纱幔，腕上两只芙蓉种细镯一撞，泠泠清响：“将军还是亲口问娘娘罢。”